《陽光時務》封面故事：光誠出走後

陳 光誠逃離臨沂，進入美國大使館避難，有人認為，這將是中國改革的一個契機，為溫家寶提出政治或法制改革的討論提供了彈藥；也有人認為，「除了光誠傳奇和幾 個受難的英雄之外，什麼都沒變。維穩還是維穩，維權還是維權。」在美國大使館最終沒能幫助陳光誠離開中國後，更有人悲傷地說，「2012，全人類都救不出 一個盲人。」
文/梁正
一、夜奔
4月22日凌晨，被軟禁19個月的盲人律師陳光誠，在看守的腳步聲間隙中，逃出了那個黑洞一樣的村子。逃亡細節驚心動魄：為這次逃亡，陳光誠假裝臥病在床兩個月，使得看守者放鬆戒備，就算看不見他也不會起疑；同時努力觀察看守者的規律，英國《泰晤士報》引述在接應他的南京網友何培蓉說：「他通宵不睡，傾聽看守的腳步聲。他知道看守要用5秒鐘去取水，再用5秒鐘返回，他就用這10秒，跑到另一個房間躲起來，然後翻過牆。」
負 責看守陳光誠的守衛者，部署在他家院內的約有25人，而在整個東師古村，約有200人左右。從2010年9月他被軟禁開始，不斷有網友試圖進入東師古村探 望，先後至少上百人次，無一人成功。包括飾演蝙蝠俠一角的美國著名演員克利斯蒂安·貝爾，也像前赴後繼的普通中國網友一樣，遭遇了揮拳趕走的待遇。網友曾 戲稱：「東師古村獨立了。」
盲人陳光誠卻做到了。他的好友胡佳描述：光誠從牆上跳下來時摔傷了腳，勉強站起來跌跌撞撞走了很遠的路。他專揀田埂、水溝走，並且靠聽覺和感官躲避崗哨。走了幾個小時，到白天就躲起來，直到22日晚上，才上了朋友的車，驅車近 10個小時到達北京。
第一個接到陳光誠的朋友何培蓉（網名「珍珠」）說：「他與我取得聯繫，我用車把他載走，當時他的衣服全濕了，上面都是泥，他的腿還受傷了」。她還說，陳光誠當時身體虛弱，但精神良好。
這並不是陳光誠第一次逃亡。2005年，他和妻子袁偉靜曾一起從軟禁的家中逃離，但在北京被山東的公安抓回。後來，他以「妨礙交通秩序罪」被判刑四年。再後來，他被軟禁兩年，直至「珍珠」的車子接上他。
4月25日，陳光誠進入了美國駐北京大使館——他的朋友們都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
4月27日，事件才在網絡上傳出，群情沸騰。維權律師劉曉原認為這和王立軍事件都是2012最震撼的事情。「一個盲人能逃脱維穩布下的天羅地網，這確實是一个奇迹。」
有網友高呼「今天是節日」，喝酒慶祝；還有人惡搞央視新聞畫面，植入陳光誠圖片，新聞標題改為「群眾喜迎光誠自由」的字樣。
即使消息已經傳出——看守者惱羞成怒，陳光誠所在的雙堠鎮政法委書記張建帶人，手持兇器闖入陳光誠大哥陳光福家中，陳光誠的侄子陳克貴與之衝突，並用菜刀砍傷張建，陳克貴正遭政府追捕——即使這些消息，也沒有減少圍觀者的樂觀：「光誠自由了！」
還有人言辭鑿鑿地稱，陳光誠已經坐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在長時間、慘無人道、看不到盡頭的脅迫與暴力中，在正常人的想像裏，去國流亡，應該是唯一的、稱得上光明的出路。
二、交鋒
直到5月2日下午，情勢急轉直下，中國官方通訊社新華社第一次發出消息，稱進入美國駐中國北京大使館的陳光誠，停留6天後，自行離開。
5月2日晚，美聯社援引胡佳妻子曾金燕的轉述，稱陳光誠親口表示他並非自願離開大使館，而是美國大使館的人傳達了中國官方的威脅：如果他不離開美使館，山東官員就將他的妻子袁偉靜和女兒送回山東。「送回山東」意味著什麽？按照曾金燕的理解，可能就是「打死她們」。在對其家人的死亡威脅下，陳光誠只好與中國官方達成協議，自行離開使館。
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紐蘭證實，中方確實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確認了陳光誠所說的事情。
陳光誠曾打算和妻子一起外逃，就像2005年那樣。他的妻子是中學英文老師，一直支持陳光誠危險的維權事業。最近這一次長達19個月的軟禁中，袁偉靜被看守者毆打，腰部受傷且身體虛弱，難以翻過圍牆。
陳 光誠離開美國大使館之後，5月2日下午4點，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劉為民首次就此事表態，在答記者問時，稱在稱美方接收陳光誠是干涉中國內政的行為，並要求美 方就此道歉，徹底調查此事，處理相關責任人，並保證不再發生此類事件。「美方應當反思自己的政策和做法，以實際行動維護中美關係大局。」
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5月2日早上到達北京，在中國外交部第一次表態之後，她發表書面聲明說，這次美國對事件的處理方法反映陳光誠的個人選擇和美國的價值觀，重要的是中國要承諾保證陳光誠再不受到干擾。
晚上10點，中國外交部再次表態，稱「中方絕不接受美方干涉中國內政的做法，已要求美方就此道歉，徹查此事，處理相關責任人，並保證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紐蘭表示，陳光誠在滯留美國使館期間沒有要求去美國政治避難。陳光誠一直表示願意留在中國，同他家人在一起，繼續學習和工作，為中國改革出力。紐蘭說，美國的所有外交努力都是為陳光誠創造最有利的條件，讓他能夠實現自己的目標。
希拉里目前在北京準備出席5月3日到4日舉行的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
在 中美外交官員交鋒與辯解的同時，陳光誠在中美政府達成的協議下，在美國大使駱家輝陪同下，因為病痛前往北京朝陽醫院接受治療，並且跟家人團聚。路透社駐北 京記者Lucy Hornby 在Twitter 上表示，美方表示陳光誠會留在中國，美國國務院將通過網絡維權人士和NGO定期了解陳光誠的情況。美國《紐約時報》更報道稱，中國政府提供七處遷居地供陳 光誠選擇，決定留在中國的陳光誠選擇了其中的天津。
一切似乎向著良好的方向發展，但等到陳光誠到達朝陽醫院，美使館人員離開後，情況再次惡化。
維 權律師滕彪在網絡上公佈了他與陳光誠的通話錄音記錄：陳光誠在朝陽醫院短短幾小時，已經有感受到氣氛變化，他在與滕彪的對話中表示，到晚上9點仍未吃到晚 飯，孩子餓得呱呱直哭，醫院護士未有理睬。在陳光誠再致電使館時，使館跟醫院打了招呼，醫院才將飯菜送到陳光誠處。而且，曾經答應過陳光誠會一直陪著他的 使館人員已經離去，只剩下陳光誠一家在醫院。滕彪意識到情況不妙，力勸陳光誠再次致電使館，表達自己希望尋求庇護，攜同家人離開中國的意願。其後陳光誠未 能成功打通使館電話。到晚上23時左右，陳光誠電話已經不能接通。
剛進入美國大使館時，陳光誠曾一再表示他並不想尋求政治庇護，而只是尋找安全的棲身之所。他希望留在中國。但情況的變化和潛在的威脅顯然超乎了他的預料。在朝陽醫院中，他接受英國第四台的採訪時說，他最大的願望是帶著自己的家人離開中國，休息一陣子，在過去的七年中，他從來沒有過一個星期天。
陳光誠想不想走？中國想不想放手？美國想不想收留？——無論是兩國之間的外交博弈，是價值觀的衝撞，還是現實利益的爭鬥，關注陳光誠的人只是對這個四十一歲出生在農村、自小失明又偏偏熱心於公共利益的盲人逃出生天，又再次生死未卜的境遇感到揪心。
網友@wentommy悲傷地說，「2012，全人類都救不出一個盲人。」
有人認為美國在得知陳光誠受到威脅下，作出離開使館的決定而不阻止，是未能盡到道義上的責任。人權觀察組織的亞洲問題研究員Nicholas在獲知美國的決定後，亦質疑希拉里竟然接受中共保證，認為這個決定是個極大的冒險。
另一方面，離開使館的陳光誠已經再次進入中國領土，預示著美國在陳光誠事件上的作用已經大大減少，陳光誠很有可能在控制之下，再次失去自由。
牆外的社交網站Twitter有網友呼籲其他網友將陳光誠走出使館的真相運送往牆內，希望讓內地更多人知道這個事情，能為事情帶來轉機。截至5月3日凌晨3點，仍然有事件關注著守候在朝陽醫院，希望獲得陳光誠進一步的情況。
三、算帳
陳 光誠牽動人心的同時，曾參與陳光誠營救，或者在他逃脫後與他接觸過的人，都被國安人員帶走問話。南京的英語培訓教師何佩蓉4月27日中午被公安帶走問話， 至今沒有任何消息。網民稱她為「女俠」珍珠，發起另外一波聲援「珍珠」的運動，在陳光誠信息遭「和諧」的新浪微博，人們亦以換成「珍珠」頭像的方式表達另 一種聲援。
北京NGO傳知行的創辦人郭玉閃，在4月28日請胡佳在Twitter代他宣布，「全國只有我一人與光誠（逃離軟禁）有關，（警方）要找就都來找我，和珍珠無關。」他是目前唯一承認營救陳光誠的人士，隨後亦被公安帶走問話，4月30獲釋。
曾在北京與陳光誠見面胡佳也在4月28日被公安帶走問話，24小時後釋放，胡佳表示，公安在問話期間曾向他承認，陳光誠的出逃，以及兩名救援者的行為並沒有違反任何法律。
在山東，事情就沒有那麼輕鬆。4月26日，陳光誠出逃整整四天後，山東的維穩當局才發現了陳光誠的逃離。惱羞成怒的他們開始了行動。27日，山東沂南縣的官方網站發布消息，稱陳光誠的侄子陳可貴砍傷政府工作人員，畏罪潛逃，正全力追捕。
陳 可貴住在陳光誠家外幾百米。27日凌晨，一直關注此事的網友@YaxueCao 打通了陳可貴的電話，並將通話錄音發布在網絡。陳可貴在電話中稱，家人在26日發現陳光誠失蹤，當晚雙堠镇領導張健帶同工作人員，翻牆破門強行進入家中， 陳可貴在被木棍襲擊下持菜刀自衛還擊，嚇退政府人員，其後逃出村外。陳可貴電話語帶哭腔，說要留下「遺言」，一再強調自己是在正當防衛，「算是遺言吧，我 希望法律為我辯護，我是在自己的家裏進行正當防衛，因為他們沒有出示任何（文件）的情況下要控制住我。」「我對法律徹底灰心了，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 果。」「我希望能夠按照法律賦予人的權利，而不是遵循某些人的特權來處理這件事情。」
山 東律師劉衛國獲知此事，已與多名知名律師組成團隊，希望成為陳可貴的辯護人和代理人。劉衛國與陳可貴的最後一次通話在4月29日，陳可貴透露曾被一輛黑車 追趕，律師決定趕往沂南鎮，但亦與陳可貴失去聯絡，目前仍未有最新消息。5月1日，網友@YaxueCao，在推特消息稱，律師劉衛國通過手機短信通知同 事，自己已經被國安部門控制。
香港有線電視台記者在4月28日，曾驅車到東師古村，希望進村了解陳光誠家人狀況，至村子五公里範圍時，被十多名自稱「民兵」的便服人士圍堵，車輛輕微受損，最後被跟蹤下撤回。5月2日，CNN記者亦嘗試接近東師古村，亦遭到車輛跟蹤驅趕。
暫時還未有媒體或個人了解陳光誠妻兒、母親，及其大哥一家的情況。
四、效應
4月27日下午，《陽光時務》獲得了陳光誠在美國大使館中錄製的一段講話視頻。
「敬愛的溫總理，好不容易，我逃出來了。」這是陳光誠在視頻裏說的第一句話，其後，他在視頻中對溫家寶提出三點要求，包括依法嚴懲非法軟禁他及其家人的罪犯，依法保障家人安全，以及懲治腐敗。視頻在社交媒體廣為傳播，國際媒體亦紛紛轉載報道。
陳光誠逃離軟禁，進入美使館的消息，在國際上獲得重大的反響，Twitter上#chenguangchen的標籤大多數是外國關注者的信息，國際多個人權關注組織都呼籲中、美兩國，保障陳光誠家人及其營救者的安全和自由。
王立軍闖成都美領館事情剛剛冷卻下來，美國駐華大使館又再度成為了全世界新聞的熱點，但這次的主角是陳光誠。香港評論人李平形容，「從王立軍到陳光誠，兩個政治地位、背景完全不同的人物，都將美國的使領館作為生命安全的保障地，是對中共政制最大的諷刺。」
維權藝術家艾未未4月30日亦到北京美國大使館外聲援陳光誠。同一天，香港社民聯和支聯會成員帶墨鏡到香港中聯辦示威，要求政府停止迫害陳光誠家人，並要公開對此事的調查結果。
有 學者認為這將是中國改革的一個契機，芝加哥大學政治系教授楊大力（Dali Yang）稱，越來越來人感覺到中國政府不顧法律程序行事的行為，王立軍、薄熙來以及陳光誠的案件，都為溫家寶提出政治或法制改革的討論提供了彈藥，再加 上中共十八大領導人換屆的臨近，這兩件事情將會變得非常關鍵。
但 在中國國內的民主人士對此並不抱太多希望，他們認為陳光誠更不能寄希望於溫家寶。維權律師滕彪認為，陳光誠的事件對中國政局不會有太多影響，「除了光誠傳 奇和幾個受難的英雄之外，什麼都沒變。維穩還是維穩，維權還是維權。」獨立學者莫之許的評論顯得更加悲觀，「沒有抓判成千上萬的人之前，不會有政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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