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31 May 2012

從天安門到维園 兩代人的「六四」

六四事件在蔡崇國和黎恩灝這兩代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留下了深刻烙印。身處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他們對於同一個問題,有不一樣的思考,亦有不一樣的做法。但相同的是,他們都認為直面六四,解決問題,才是中國繼續向前走的路徑。

文/梁正燁

1989 年,八九民運開始,在武漢念博士研究生的蔡崇國,在武漢加入這場全國範圍的民主運動。在北京實施戒嚴前,蔡崇國奔赴北京。在北京,他與人們一起在城外堵軍 車,防止軍隊進城,一面又在廣場勸導學生撤離廣場。六四鎮壓發生後,蔡崇國在「黃雀行動」的幫助下,「九死一生的情況下逃到香港」,輾轉又到法國定居,一 去二十多年。

2009 年,六四二十週年,香港學生黎恩灝二十歲了。6月4日晚,香港維多利亞公園的燭光晚會上,黎恩灝和主講台上十多名二十歲的年輕人,高舉燭光,共宣誓言: 「六四廿年,薪火相傳」。黎恩灝自言,這個二十歲晚上的深刻經歷,激勵著剛進入大學的他,踏上積極投入學生運動的道路。

從北京到香港,從1989到2009,兩代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觸碰到這場民主運動。23年後的六四前夕,兩人的對談把這兩個平行時空,重新交織在一起。

蔡崇國說,信息時代的興起、六四事件影像記錄的廣泛傳播,使得不管中國政府如何強力封鎖消息,迴避不談,始終不可能淡化事件的影響。而黎恩灝對於事件的了解,恰恰就是在父親的陪同下,觀看六四事件紀錄片《天安門》開始的。

兩 人相差了整整一代的年歲,兩代人所處的環境不同,對社會和政府的期望頗有差異。在對談中,蔡崇國更樂意扮演著一位傳道解惑的父輩,他緬懷八九年前那個朝氣 蓬勃的中國社會,每當說起那場運動中學生、市民的行動,蔡崇國眼裏都閃現出光芒,他希望以自己對於八九年前後的記憶與反思,帶給黎恩灝更多參照。黎恩灝更 像是一個提問人和聆聽者,他更希望通過討論香港的社會現實,來探討民主運動未來發展的方向。

無 論對於香港還是內地,兩人都認為六四事件是最重要的轉折點。89年前,內地政府致力改革而顯得生氣蓬勃,89年後,卻一直疲於維穩而變得不思進取;89年 前,香港社會憧憬脫離殖民統治,實現民主回歸,89年後,卻變成了對內地政府的極力抗拒,多年來香港市民對內地專制管治的恐懼更是日益加重。

近年香港社會希望與內地政治發展割裂的思潮日漸壯大,對此黎恩灝感覺擔憂。蔡崇國認為,這就也是六四事件嚴重的後遺症之一。兩人同樣表示內地政府直面「六四」,解決問題,才是化解這種思潮的最好方法。

二 十三歲的黎恩灝,認為內地政治不開放,他與香港很多市民一樣,通過官方對於「六四」的態度,來了解內地政府。二十三年,內地對此依然閉口不談,黎恩灝對內 地政府仍然保持不信任的態度,他更傾向於以抗爭的姿態去面對內地的建制,去爭取香港的民主和自由。但他也擔憂香港要求與內地政治割裂的思潮的擴大,他希望 「六四」對於香港,不單只是悲傷或者憤怒,更要將此轉化成一個動力,推動香港和內地民主發展。

離開中國二十三年的蔡崇國,經歷八九六四的傷痛,但仍然未對政府徹底失望,他對內地那片土地依然充滿期待。他一再提到歐洲對於巴黎公社的反思,推動歐洲民主進程的例子,他希望政府能明白面對六四問題的重要性,反思六四的悲劇,改善現在管治現狀,重建政權合法性,
繼而延續、重啟那個他所懷緬的改革時代。

六四事件在這兩代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留下了深刻烙印。身處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他們對於同一個問題,有不一樣的思考,亦有不一樣的做法。但相同的是,他們都認為直面六四,解決問題,才是中國繼續向前走的路徑。

以下是陽光時務和兩位嘉賓的對談記錄

個人與六四

黎: 大二的時候,我參加了學生會。那時美國有一個雕塑家,做了一個新民主女神像,要放在中文大學,想要我們幫他忙。我們和學校談的時候,學校就說要保持政治中 立,不讓擺放。但是我們學校根本不是政治中立的,因為我們校長(編按:時任校長是劉遵義)是政協委員。之後,我們就有幾千個學生、老師、市民到中文大學裏 面放女神像。這個事情對我來講是個很小的事情,但是對香港來說是一件大事情:學生對一些價值和歷史要堅持。

蔡: 我們的時間和空間不一樣,你們覺得應該有社會的責任感、維護香港的核心價值、紀念六四的悲劇,維護現有的自由環境等,都需要堅持。當時我參加八九民運,是 因為88年社會荒唐的現象,包括腐敗、貪污、經濟的危機,還有一些老幹部像楊尚昆、鄧小平控制權力。年輕的像胡耀邦、趙紫陽,包括李鵬他們施展不開。我們 也希望避免文革的悲劇,我們想要更多的民主、自由的權利。我們是因為這些東西來參與八九(民運)。

我 們經歷過整個六四。那時候去北京主要是因為我寫了一本書,要出版。我在北京大學寫了這本書的前言,當然就參加了這個運動。然後遇到戒嚴,我們就堵軍車,然 後我們就全力去勸學生退一步。堵軍車的時候,我們沒有退,但是軍車堵住了,我們就贏了,全世界的人都在支持我們,政府內部也在分裂,這時候撤退是比較好的 時機。但是我們沒有成功,這不是學生的錯,因為進退需要一個組織的力量。然後就是六四屠殺,然後我們就被追捕,九死一生跑到了香港,然後到法國。到了法國 之後就是民主運動、人權這些問題。平反六四,是你們現在做的。但是對我來講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六四已經過去23年了,對於我們這些當事人來講,其實有些心 理疲憊了。

從少數人開始

黎: 剛才我們談香港的學運,每一次去參與遊行,代理社會運動的,是少數的香港年輕人,沒有一百個。香港中文大學的,我們學校管理學生會的只有十二個人,可是整 個香港中文大學有一萬多個學生;像其他的學校,可能只有幾千個學生,但為什麼每次的遊行參與的都有一二百人?這就反映了一個現實:一方面我們跟他們講歷 史,但其實對許多年輕人來說,這歷史只是過去而已了;但他們對現在香港的社會問題可能也不著急。這是一個社會文化原因麼?是因為消費主義還是什麼?

蔡: 我倒覺得這個很正常,這已經是不錯了。其實在任何一個社會,包括在大學裏,對政治感興趣、對公共事務感興趣的都是少數,大約就是百分之十不到。八九年,其 實也是這樣。開始也是少數人在那裏抗議、遊行,參加的人也是少數的。政府不理你。我記得當時我們參加簽字,武漢大學剛開始遊行時,就那麼兩三百人。然後到 省政府門口,是五月十四號早上,大概就四十多個人。四、五十個人,政府理都不理。大家把消息傳回去,就覺得政府太笨了、太壞了,結果人就越來越多,有人抗 議就有了跟政府之間的互動,結果就激起了大家的憤怒。在北京,真正把大家、把全市都激動起來的,是絕食——學生五月十三號開始絕食。八九年四月二十三號, 學生去紀念胡耀邦,有三個學生在大會堂前跪下,拿個請願書,半個鐘頭沒人理。半個鐘頭沒人理啊,那數萬學生一片哭聲。你們大概沒聽到過幾萬人哭,幾千人哭 是個什麼感覺。那是驚天地泣鬼神,絕食兩天、三天,政府不理。政府不但不理,他不知道怎麼辦。少數人起來,政府非理性的反應,甚至是暴力的反應,會激起多 數人起來,不是一開始就是多數人的,少數人只要堅持。而且,要有新意。一開始就要百分之十、二十的人在一起,其實是不可能,認識到不可能,認識到一種限 制,就不會有抱怨,我們就快快樂樂地做一些我們願意做的事情,這其實挺重要的。

香港人的不信任

黎:這也是香港政府他挺聰明的,香港政府懂得怎麼去cater(迎合)民眾。

蔡:大陸人民有個對比,你們有很多不滿意,對我們來講,香港政府處理很多社會矛盾,對我們大陸人來講簡直是個夢,(香港政府)非常理性,非常注意去聽。

黎:(這個說法)對我們來說很奇怪,我們覺得香港政府懂得怎麼去cater香港的民眾,但我們也覺得香港政府其實沒有真正地平衡(各階層)市民的利益,覺得他們和地產商勾結……

蔡: 我們的參照不一樣,大陸那麼多上訪,那麼多民眾在政府門前跪下,他們(政府)都不理你。一個是參照不同,我覺得這個是需要觀察的。你說的是一方面,但是我 覺得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其實還是要擴大立法會的選舉,以及相關特首選舉權。至於政府是否接近民眾的要求,我覺得是有,但是不是主要的問題。主要的問 題,還是香港政府如何回應市民對政治參與的問題。

黎:現在梁振英會做香港的特首,大家都是說他是個地下黨員。你覺得這23年來,共產黨的本質有沒有變化?現在香港人很擔心,梁振英是中共在香港的總書記,會把內地的統治模式帶過來,你覺得有沒有可能?

蔡: 我覺得你說的香港市民這個理解,是六四的後果之一,香港人對共產黨不信任,以至於對共產黨比較友好的人,也不信任,中國政府必須面對六四的嚴重後果,迴避 是不行的。梁振英是不是一個黨員,說實話,我根本不覺得這個事情重要。因為八九年我們很多批評共產黨的民運人士,他們自己就是共產黨員。批評共產黨最厲害 的,就是共產黨員,在黨裏呆最久的人,像李銳,李普,趙紫陽,他們在共產黨待久了,知道共產黨的問題在哪裏。反過來,我碰到太多歐美和港台人的,他們從來 沒和共產黨打過交道,但是他們對共產黨的崇拜、恐懼,比共產黨(員)還厲害。他不知道裏面的複雜,反過來,共產黨裏面出來的反而知道共產黨的複雜,知道共 產黨的各種可能性。

黎: 其實你說的就是普遍香港人的想像,香港人對梁振英、對共產黨的恐懼,都是一個情意結,都是由八九年開始的。在八九年之前,對中國有一個理想化的情況,就是 說,我們要擺脫殖民統治了,我們要民主回歸了。在八九年之後,就是一個晴天霹靂,把香港人的理想打破,隨之而來的,是一邊倒的恐懼。

蔡: 所以我覺得中國二十三年之後,如何去面對八九年,這個問題是越來越迫切, 這不只是一個歷史問題,還是一個嚴峻的現實問題。恩灝說的這個非常典型,八九年就是香港人對共產黨的理想化給打碎了,所以就是一種深刻的不信任。另外一點 是,你以為這種情感會淡化,但是淡化不了。第三就是,共產黨內部的大多數人,覺得這個事情是做錯了的,所以辯解也沒有底氣。這是個現實的問題,每年維多利 亞公園紀念六四,這麼多人,不只是紀念六四,同時也是
一種抗議。

內地年輕人的溝通障礙

蔡: 現在中外交流越來越多,那些年輕人,他們渴望了解八九年。天安門的升旗儀式特別的莊嚴,很多年輕人把他看作是黨國的驕傲,結果上網的時候,突然發現,天安 門前有輛坦克在燒。那種衝擊啊,你越是覺得天安門莊嚴雄偉,那個衝擊就越大。他們也覺得,那個是什麼時代啊,怎麼有那麼理想化的年輕人,對現在很多年輕人 來講,八九年的學生是一個謎,像外星人一樣,他們非常有興趣去了解。他們現在操心的是什麼呢?MBA文憑啊,出國啊,換男女朋友啊,怎麼找工作啊,都很焦 慮,現在大家都是那麼一種生活。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居然是那個樣子,完全是兩個時代不同的人,很少有一個國家的歷史,年輕人文化、習慣、興趣是完全斷裂的, 所以他變成了無法理解,正因為無法理解,所以就更有好奇心。

黎: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內地的大學生,和香港的大學生,有一個矛盾。雙方不能夠溝通,不能夠對話。內地的大學生來到香港,就像你講的一樣,為了找工作,準備去外國讀碩士,對中國和香港的事情不會去管。

蔡: 這點也很重要,八九年那個事情對中國學生,是和香港、歐美等學生溝通的一個障礙,一交朋友,大家都會談到這些事情,一談這些事情,你就迴避,那無法交朋 友。你無法暢所欲言,馬上顯示出你是一個很警惕的人,沒有人會願意跟一個所有東西跟你有防備的人交朋友。到歐美,一個十個人以上的聚會,總有一兩個人對中 國有興趣,好些留學生一談一談,就說,他反華,就跟人家吵起來了。

黎:還有另外一種更大的障礙是,一個內地的大學生,他們可能不認同,但是又不敢說出來,這就是一個很大的隔膜了。

蔡: 對年輕一代人來講,六四涉及到做一個中國人的尊嚴的問題。中國、中國人真正要受到世界的尊重,我們彼此要尊重八九年事件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香港也好、全 世界各地也好,大家都記憶深刻。如果一個民族不願意面對自己的歷史,這是很難受到別人的尊重的。它(六四事件)是中國年輕人理解自己的歷史、建構自我的一 個障礙。一個不知道自己民族歷史的人,不會有自豪感。如果我們不敢面對這個斷裂,我們都會自己嘲笑自己,自己嘲笑自己的虛偽,那如何建立民族自豪感?它是 很具體的,比如大學裏面你是一個教授,社會學教授,一談到八八年,然後一下跳到九二年,學生一下就會覺得你這個老師沒勇氣,不誠實。怎麼樣使我們做一個誠 實的人,有勇氣的人?所以它是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性格、一個年輕一代怎樣建立有尊嚴、有信心、作為一個中國人感到自豪、融於國際社會的現實問題。

直面八九的反思

黎:如果政治不開放,體制不改革的話,其實對香港人,或者對其他外國人來說,會覺得中國沒有什麼變化的。

蔡:其實現在中國社會有十分多變化,很多維權律師,包括陳光誠這樣的事情,還是有很多積極的變化,好像微博裏面討論的東西,是吧?像非政府組織的發展,跟前十年比起來,都不一樣。我們搞工人運動,罷工被抓被判刑的越來越少……就因為八九年,外國人看不到你的變化。

黎:就算是香港人也看不到。

蔡: 這(六四事件)對中國政府在世界上形象的一個根本性的衝擊。中國為什麼對西方在民間輿論中,老是的不理解:中國經濟發展這麼快,上海北京改變麼大,為什麼 (世界對中國)還是沒有一個好的看法?那是因為中國政府八九年做了那樣一件事情。這也是關係到中國、中國人與世界的關係的一個現實性的問題。當然正因為如 此,它也是一個機會,使中國現在或將來在解決六四問題的過程當中,建立起自己的信譽,使中國和平地推向民主,有一個好的起點。
中 國政府不面對這個事情,越來越喪失了這個治理社會的能力。八九年是一個標誌,八九年之前,中國共產黨這個政權是生氣勃勃的,他要四個現代化,要政治改革, 趙紫陽也好,胡耀邦,鄧小平也好,都有往前的規劃,各省都有搞改革的幹部。八九年以後就沒有往前的目標了,就是要維穩。八十年代,深圳市委書記、蛇口的領 導人為什麼有威信呢?他創立了特區,他的理念比較開放。現在的領導人,穩定壓倒一切,為了不出事,當了幾年,大家都不認識,只知道你腐敗。領導人這樣會失 去了讓民眾信服的機會。使民眾信服是什麼意思呢?學術上講就是政治合法性。

法 國1781年巴黎公社鎮壓,死了九萬人。之後,全法國、全歐洲在反省這個事情。十年左右,法國、德國,歐洲民主化加快了。但中國八九年以後,我們一直都沒 有吸取這個教訓,只是堵。 一個社會有了遊行、組織,就解決到很多問題,西方有多少年經驗,所以會解決這些問題。要有獨立的組織存在,因為一旦群眾不滿,他就會去找那些組織,因為是 合法組織,就要向警方申請,警方就知道了。中國應該學這個,遊行抗議就變成一個預計管理的事情。

黎:在香港,一般來說我們會通知警方,他們就知道。另外一個是,市民也知道遊行是一個很平常的事情,警方也很熟悉。但內地似乎是不願意接受和面對這種情況。

蔡:對,必須接受,必須面對,這樣大家不滿的情況才會減少。人民的不滿制度化地表達出來,你提前知道多少人,提前知道警力。而且必須有民間組織存在,民主組織有負責人,住在哪裏,這樣社會就好管了。八九年後,政府應該吸取這個教訓,向香港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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