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5日早上9點30分,陽光時務與正住在紐約大學的陳光誠通上電話。陳光誠聽起來聲音輕鬆,回憶起過去一個月的經歷,他說,所謂傳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必然就是,當今時代,已經是資訊時代,關起門來做壞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已經到了一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時代。所以,我說它是必然。」
盲人陳光誠在美國發表第一次簡短演說時,不少人流淚了。一個剛剛到哥倫比亞大學念書的中國留學生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去見他,這個年輕的留學生說:「到了紐約,竟然覺得離中國更近了。」
從4月20日早上11點零3分,陳光誠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翻過東師古村的家中圍牆,到5月19日下午3點45分,在中美兩國的外交協議下,他乘坐美聯航88次飛機離開北京——這一個月來,發生在這個盲人身上傳奇一般的驚心動魄,牽動了無數人的心。
在和陽光時務通話時,陳光誠首先表達了感謝。在飛往美國的航班上,他聽讀了《陽光時務》19期的內容,對記者進入東師古村表達感謝,接著他很節制地講了這一個月來的種種。
說 到救他的人,他逃亡的具體計劃、路線,在美國大使館發生了什麽,他都十分禮貌而謹慎,「我應該,要等到山東查處以後,才透露這些東西。」但是這之中的心路 歷程,重要的選擇與時間節點,他都回憶得十分清楚。離開東師古村,他比個人安危更迫切的願望是:要把事情記錄下來,把信息留存下來。他有強烈的記錄意識, 甚至記得每一個關鍵時點精確到分鐘的數字。
他 說,逃亡的計劃醞釀了15個月,準備了最少3套方案。最終採用的方案,也是根據具體環境的變化臨時調整的。他淡淡總結為一句話:「物極必反。他們越是這 樣,越能有一些他們想不到的東西。」從家中開始行動,到離開東師古村幾公里,他花了20多個小時,堅稱「完全是一個人」。翻越第五道墻的時候他摔傷了腿, 三根骨頭斷裂;在骨折的情況下,他又堅持了十幾個小時,才安全離開村莊。他對時間十分敏感:「任何自然界的的東西都可以告訴我時間。我離開村子大概1公里 半的時候,我就聽見鳥開始叫了,我就知道,哦,差不多5點鐘了。」
他做了最壞的準備。去年8月他對外揭露看守毆打他和家人的時候,看守就威脅他:「只要離開這個家,就是你的死期。」他說:「我做了一些防備,但能起多大作用呢?不管怎麼樣,這個險我是非冒不可了。」
他並沒有仔細想過,離開東師古村之後,要去哪裏。
好 心的村民將他偷偷送離臨沂,送到山東新泰,他的哥哥陳光福聯繫了他的好友郭玉閃。郭玉閃帶著人,開了兩輛車,直奔山東,在新泰與陳光誠會合。見到郭玉閃的 第一面,陳光誠喊:「哎呀,兄弟啊,終於見面了。」郭玉閃緊緊抱住他。「應該沒有哭,我們都是男子漢嘛,不會輕易哭。」
4月23日淩晨1點,兩輛車悄無聲息離開山東境內,8小時後,到達北京。
陳光誠說:「路上一夜都沒有睡,跟郭玉閃交流了非常多的事情。特別是去年下半年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網友來看我的種種經歷。談了很多很多。」「珍珠也在,我和郭玉閃一輛車,珍珠在另一輛車上保護我們。」
4月26日,山東已經知悉陳光誠逃亡至北京的事情,而此時他還未進入美國大使館。「山東已經派了6輛車準備到北京去綁架我。」
他 說此前並沒有想過要進入美國駐華大使館,但「安全非常難以保障,我05年從北京被綁架回去的經歷,一綁就是7年,沒有人管,沒有人問,法律是無效的。當時 我的安全是完全沒有保障的,所以我本人在到達北京兩天之後也想到了這個方案。」「我考慮最多的,是要把一些資訊保存下來。即便他們把我抓回去以後,這些資 訊也能夠公佈於眾。」
4月26日下午3點,美國大使館的車從一個「離使館很遠的地方」接陳光誠進入大使館。「當時他們接到我以後,仍然有兩輛車在後面飛速地追。」
4 月26日,陳光誠進入美國大使館。而同時,山東對陳光誠的家人展開了調查和報復。「從26號知道我離開以後,他們在我家裏裝了7個攝像頭,而且是高清的, 非常昂貴的那種。他們自己也都非常高興地說,哎呀,太清楚了,即使是晚上所有的地方也都看得清。一發現我走以後,他們立即停止我孩子上學。」
他的妻子袁偉靜後來跟他講述,「那時候就是天天院子裏、屋裏、房頂上都是人,而且從29號開始都把原來的普通看守解僱了,換成了公安。」他說他們沒有穿制服。「你說的穿制服的公安那是民警,脫掉制服的公安他是官警。但是裏面那塊肉呢,還是那塊肉。」
「我 妻子26號被他們綁到刑警隊,關押了50多個小時,把她綁到一個椅子上,使用各種酷刑。比如說不讓她睡覺。這些員警在他們看來,酷刑很正常啊,他們準備打 我妻子,但是逃亡的消息也沒什麼,我妻子都告訴他們了,也就沒再打。」「回來之後那幫看守們還拿著棍子跑到我家裏來,到我屋裏說要把袁偉靜砸死。這是我妻 子到北京後給我講的。當時是非常非常瘋狂的,整個晚上就要我們把屋裏所有的電燈都打開,從裏屋的門,到屋門,然後到大門都不允許我們關上。他們就坐在屋 裏,坐在你院子裏。而且不准我媽媽在裏屋睡覺,必須在外面睡覺。」
袁 偉靜在家中屢受折磨的時候,陳光誠在北京與中美雙方開始了談判。「他們的第一個協議是,我必須先從使館出來,然後可以把我的家人送來北京。這個要求被我嚴 詞拒絕了。說實話,拒絕他們這個協議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其他的打算了。但是,後來外交部知道我拒絕他這個東西以後,他們又改變了說法,說可以先把我的家 人接過來,然後讓我再考慮是不是要出來。這個改變,他們把我的家人接出來的這一個承諾,我可以視為,是對我部分家人不法侵害另一種形式上的停止。」
陳 光誠接受了。在大使館停留了6天後,5月2日下午3點左右,陳光誠見到了妻子和孩子,然後,在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的護送下,他們一家離開大使館,進入北京 朝陽醫院。關於這場眾說紛紜的離開,陳光誠的解釋是:「離開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中美的公開協議。我想,國際外交無小事嘛。既然他們簽署了協定,他應該兌現 他保障我公民權利和自由安全的這個承諾。第二是,我的家人受到威脅。有人跟我說,如果我不出來,就會把我的老婆孩子送回山東。山東的一些情況我這時也有了 一些大致的了解,所以我想,我應該出來。即使是冒險我也應該出來。就這麼兩個原因。」
5月2日進入朝陽醫院,到5月19日離開,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陳光誠主要在接受治療,偶爾接受電話採訪,沒有外人可以去看他,他表示沒有再接觸過美國官員,而是國家信訪局的一個官員來跟他談過五次。
「在朝陽醫院檢查,三根骨頭有斷裂,所以當天就打上石膏,於是一條腿就不能走路了。」
「另外是腸炎,慢性的結腸炎,因為時間長得不到治療,醫生說也非常的嚴重。」
「外傷除了腳傷,還有就是我的肘傷、膝蓋傷。因為當時腳摔傷以後,站不起來嘛,就只能爬著向外走,所以我的膝蓋,胳膊肘全都磨破了。」
「我妻子也受了傷,但是沒有接受治療。我也提出來給她做片子檢查。因為當時她也被打得很厲害,腰部啊,肋骨啊,眼睛的眶骨啊,有可能骨折了。但是,沒能如願。」
「在 醫院期間,中央派了一個國家信訪局一個官員來跟我接觸,一共談了五次。他一開始就跟我說,他來找我,是經中央授權的,直接授權的。我就跟他講了山東的情 況,然後提了大致的要求,他當時的表態也非常的好。我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們立即停止一切對我家人的不法侵害,這些年來的不法侵害必須馬上停止,保障我和我 家人的所有公民權利。然後就山東數年以來對我家人實施的這種違法犯罪行為展開徹底的調查。公開地作出處理,必要的時候需要有網民組成的團隊去參與,監督。 還有就是這些年來,他們對我們家造成的身心損害,包括其他的損失要作出賠償。他們當時表態,會對山東展開調查。也算是給了我一個承諾,而且不止一次。我現 在仍然要求他們儘快地,兌現他們給我的承諾,對山東展開徹底調查。不管涉及到的官員職位有多高,人數有多少,只要違反了中國的法律,必須得到法律的嚴 懲。」
和這個「中央授權」的官員談了五次之後,5月19日上午11點39分,陳光誠突然地接到消息:今天去機場,吃完飯就走。「之前毫不知情。」
5月19日下午3點45分,他踏上了美聯航88次的航班前往美國紐約紐瓦克機場。
關 於人們對他該走還是該留的爭議,他說:「我沒有什麼猶豫。我一再地說,在使館裏我說不出國,那個不出國的含義是拒絕流亡。我走出使館大門的這一瞬間,這個 協議生效,它所做出的承諾生效,那麼,我再要求去學習、去休養、去治療那都是另外一回事。這是我的公民權利啊。他們既然承諾保障憲法賦予我的公民權利,自 由和安全,那麼出入境自由這也是我的一個公民權利啊。為什麼,就產生這麼多的問題呢?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這次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一個歷史性的實驗。成 與不成都善在良可。」
回顧這一個月來,陳光誠認為,自己被稱為傳奇的種種經歷,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必然就是,當今時代,已經是資訊時代,關起門來做壞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已經到了一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時代。所以,我說它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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