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京「六四事件」開啟了台灣1990年野百合學運的契機,兩岸社會分別走上兩種命運。對於「六四」的情感,自認「深藍」的林家興,「覺得自己同胞被一個邪惡 政權蹂躪,很難過」;而認同台灣「主體意識」的凃京威,就認為「六四」與「緬甸、敘利亞的問題一樣,是屬於國際問題,是普世價值的關懷」。
文/圖 林怡廷
1989年6月4日的台灣社會,透過電視機看到了震撼的一幕。
坦克車與學生,鮮血染紅了衬衫的年輕人。當時台灣全島上下異常悲憤,同聲譴責中共鎮壓的殘暴,許多人為血脈相連的大陸同胞落淚,在台北中正紀念堂(現自由廣場)前「手拉手心連心,聲援大陸學生」,許多主流群星也站出來高唱《歷史的傷口》。
然而傷口還在,歷史卻已經過去。
「六四」開啟了1990年野百合學運的契機,台灣和中國社會分別走上兩種命運。23年過去,台灣持續艱辛的民主化轉型,中國則進入了新的維穩年代,經濟成長快速,但政治改革凝滯不前。唯一相似的是,這段歷史除了尚存在少數人心中,在兩岸同樣逐漸被遺忘。
過去一直由「血援會」等團體默默舉辦的「六四」追思晚會,在台灣沉寂了十幾年。直到2009年台權會(台灣人權促進會)在台北巿師範大學小公園主辦的二十周年紀念活動,開啟了以民主、自由、人權的普世價值,來聲援中國民主化的台灣新論述,才重新引起台灣人關注。
緊接著的2010年,台灣大學學生在椰林大道搭了三天的帳棚,更在去年擴大組織,聯合了台大、政治大學、清華大學、師範大學、東吳大學等學生組成的「台灣學生促進中國民主化工作會」,在自由廣場吸引了近千名民眾參與。經過學生的努力,「六四」又重新出現在台灣人的記憶。
就 讀政大歷史系四年級,雙修政治系的林家興,和就讀台大哲學系三年級的凃京威,便是工作小組中的核心學生。他們分別生於1990年及1991年,「六四」對 他們而言,是課本上的「坦克人」照片加三百字的事件說明。這段歷史既抽象又遙遠,更不及野百合學運的深刻。直到他們進大學,因為與香港、澳門同儕的關係, 才開始接觸和了解「六四」對台灣及中國的意義。
但就和這二十年台灣社會發展一致,台灣主體意識抬頭,人們的視角起了變化,而這個變化也投射在兩位學生之間。
積 極參與國民黨青年事務的林家興,自我定義光譜是屬於深藍的大中華派。受到2008年野草莓運動啟蒙,開始積極參與社會議題,今年4月才與同學策劃政大蔣公 銅像行動劇。關注轉型正義的凃京威,不願意被簡單劃在綠色的光譜,但認同的是台灣主體意識。而工作會中還有一半的港澳學生,有過去在香港參與「六四」有既 定的訴求和調性,不同的認同在此激盪出火花。
對 林家興而言,聲援「六四」是基於同胞情,平反「六四」是檢視中國民主化的重要里程碑。但對凃京威來說,聲援「六四」和他積極參與緬甸、西藏等「國際人權活 動」一樣,是台灣參與「國際事務」,彰顯民主價值的重要體現,透過「六四」讓台灣社會擴大對中國人權現狀的了解,而非只是經濟層面,才是更積極的意義。香 港學生堅持「平反」及「哀悼」的定調,但他認為這並不屬於台灣社會的脈絡,因此聲援「六四」的論述,必須「在地化」(本土化)才能獲得台灣社會的共鳴。
但他們都同意,在台灣紀念「六四」,不僅是人道與人權的議題,而是中國民主化與台灣自身的命運息息相關。
訪 談中,林家興和凃京威一次次精彩的交鋒,無論是認同、面對衝突的心境、放下歧見尋求共識,以及面對港澳學生的態度,台灣九十後看待「六四」,少了包袱,多 了幾分激盪……我們發現過去的台灣,從來沒有像此刻多元過。開放陸生之後,台灣學生比台灣社會更早遇到不同價值在校園內交鋒,但也正是衝突的破口,才有機 會帶來論辯及更深刻的思索。
正 如林家興說:「我覺得港澳台學生彼此對六四不同的看法,這樣的衝突很有意義,因為這也關乎我們這代人如何看。」而對凃京威來說,擱置爭議、求同存異是他在 面對理想與現實的衝突下,努力去探索的。「我們希望大家共同的理念是,做一個自由的人,被國家權力尊重的人,這樣的概念之下,台獨和統一都可以暫時放 下。」
訪談結束後,凃京威在自己的臉書上寫下這段話:
「我喜歡這樣的談話:知道彼此的立場,了解對方的論述,互相說明同和異,在內彼此競爭,在外求同存異,很棒的一次討論,謝謝你們。」
當然這個探索沒這麼平靜,就如同台灣社會的折射,但我們也可以看到,在這多元價值的試驗場,台灣學生已然可用更務實、更成熟的態度來面對歧見,除了理性之外,這個自信,也根植於民主的氣度。
以下是陽光時務和兩位嘉賓的對談記錄
陽光時務:可以簡單表明你們的藍綠立場嗎?或者說偏大中國意識,還是偏台灣本土意識?
林家興:我算是有大中國情懷,追求長遠統一的深藍。但我去過大陸好幾次,知道兩邊差異太大,現在要我跟他們統一,我真的做不到。我認為這種差異、裂痕會有趨同、彌補的一天,我會把它放在比較長遠來看,可能我有生之年也做不到,但我願意朝這個方向努力。
我 爸爸民國38年(1949年)來台,生我時已經60歲了,一直生病在床,他有時候會講一些過去的事情,但也不會灌輸什麼黨國意識、反攻大陸,就是單純講他 自己經歷的人生,所以其實他對我的影響沒有非常大。外省背景對我來說比較是在血緣上,在生活上,家族整個文化傳統我覺得沒有很外省。我的意識形態純粹是讀 了歷史,獨立思考後的選擇,我覺得我比較能認同早年中國國民黨的三民主義路線。
凃京威:我不這麼喜歡用藍綠定義,但我的確是以台灣為主體的本土意識,傾向獨立的台派。我也是出身在外省家庭,外公是山東人,爺爺是日治時候從福建偷渡過來的。家裏是深藍,但爸媽是知識份子,所以他們給我的思考空間很大。
陽光時務:說說看你們小時候對六四的印象或回憶?又是在什麼契機下了解的?
林 家興:沒有。我是1990年6月生的,六四後整整一年。一開始是在高中的課本上讀到,我記得,國中課本有提到說,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學生上街頭然 後被中共殘酷鎮壓,就這樣,沒有太大印象。因為也沒有太多篇幅去描寫這個東西,那個時候陳水扁執政。那時候只是覺得怎麼會有政府對自己的學生開槍,實在太 可怕了。
上大學以後,比較慢慢了解到六四在中國近代史上,對現在的中國大陸跟台灣代表什麼樣的意義。
我 認為對台灣人來說,不管支援統或獨,因為這關係到我們的生存跟前途。因為畢竟,我們要跟大陸,不管你怎麼叫它,中國、中共、共匪、大陸、內地,我們都是必 須要跟它接觸。甚至某種程度有一天我們必須跟它走到類似統一的境地。這種情況下,這樣一個殘暴的政府,誰願意跟它統一?誰願意跟它接觸?雖然經貿利益上不 得不,但現在很敏感,都不談政治的問題,可是總有一天要面對這些。如果台灣人到現在這方面都沒有準備,我覺得非常非常危險。就真的台灣變成單方面被併合 掉,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合併的下場會是什麼樣子,因為你完全不懂得記取歷史的教訓。
不過和「野百合」比起來,雖然在情感面沒有差別,但野百合對我的影響比較大,我了解的也比較多。
凃京威:我是1991年生,最早看到「六四」,也是在歷史課本上。我是課本改制後第一版,六四就是一張照片,搭配三百字的敘述,沒有特別去談誰做了什麼事情,只是單純的陳述發生了一件事。那張照片就是用「坦克人」。
其實我在高中的時候,對六四沒有特別的接觸。只是經過08年的野草莓學運之後,開始關心政治及社會議題,我大一和系上的香港同學不錯,他們說想要在台灣做「六四」(悼念活動),但又語言不通,資料不好找,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到那時候才開始接觸較多六四資訊。
陽光時務:你們基於什麼樣的立場、情感聲援六四?
林 家興:因為我大中華意識比較重,會覺得自己同胞被一個邪惡政權蹂躪,很難過。另外一方面也會有普世價值的成分在裏面。不管是不是台灣人,是不是中華民族, 看到知道這種事情,一定會有一份同理心。所以對我來說這兩個價值是混在一起的。對於柬埔寨、緬甸的人權問題會比較無感一點,當然是會有親疏差別存在。
我自己在台灣談平反六四,終極目標是希望中國大陸政府可以平反,還給受害者一個公道。因為這是中國大陸政府是否能民主化的重要指標。在台灣來說,我們的意義是說希望更多的台灣人,不管藍綠統獨能夠更多關心這件事,因為其實六四這件事,對於台灣前途是都有很重大的關係的。
凃京威:六四對我來說是個國際事件,而在台灣,像我這樣比較關注國際人權的人這幾年越來越多。會特別挑選六四來做,是因為我的香港同學。像國際特赦組織長期關注的未必只有中國大陸,可能還有其他國家。我比較多還有關注圖博(編註:Tibet的音譯,即西藏)和緬甸。
因 為交流之後,會發現差異大過於相同,在情感上沒什麼聯貫性,對我來講,看中國問題,和看緬甸、敘利亞的問題一樣,是屬於國際問題,是普世價值的關懷,我也 同時投入圖博和緬甸的人權活動,譬如參與台灣圖博之友會,今年暑假要去達蘭薩拉,也參與國際特赦組織的活動,對我來說和聲援六四的心情沒有太大差異。
陽光時務:看待六四和野百合的感覺有什麼不同?有親近感的差距嗎?
凃京威:當然是對野百合比較有感覺,會更積極去找資料,資料也比較多。
林 家興:親近感上沒有太大差別,但如果說哪個影響我比較多,一定是野百合,畢竟是自己國家發生的事。六四的事情比較是在歷史的、價值上的,野百合改變的是整 個生活形態。我對野百合會瞭解比較多,因為它們的規模跟複雜度都差很多。六四我真的完全不敢說我了解,只敢說我關心,實在太複雜了。野百合畢竟在台灣發 生,資料比較容易取得,參與者也有很多人現在社會上很活躍。
陽光時務:兩位在這兩年都有參與六四活動的籌辦,有甚麼因為意識形態而有意見不同地方嗎?
凃 京威:去年組織內部藍綠衝突比較明顯,因為我們會找朋友參加,自然有些立場上更明確的台派學生,他們一開始會質疑為何要做六四,憑什麼投入大家的資源和資 金去做?或者是覺得六四應該要和二二八或台獨一起談,我反而面對這樣的狀況,要和這些朋友筆戰。當然我們尊重多元觀點,但我希望擱置爭議,求同存異。我們 希望大家有共同的理念是,做一個自由的人,被國家權力尊重的人,這樣的概念之下,台獨和統一都可以暫時放下。
其實前年王超華老師質疑過台派學生不真的想關心六四,我同意當時還有一些這樣的人,但這幾年經過我們溝通,也慢慢在轉變。但我們希望更前進一點,每年關注不同現狀,集結所有關心中國人權的人。
林 家興:去年主要的爭論是,因為我負責寫論述和新聞稿,有些用字譬如「如何對得起中華民國百年民主的先賢先烈」等等,大部分同學不能接受,(凃:這點我們的 確有些意見),但最後百年還是保留了。但去年六四晚會,成功大學學生林飛帆在台上喊支持「台灣獨立」,我就很不高興,不過後來知道是沒溝通到後也就沒事 了。
凃京威:那時一片混亂沒有溝通到我們很不好意思,但我們還是希望這個場合能呈現多元觀點,無論是獨立或主張統一,譴責會支持中共的聲音,我們都要包容。
林家興:我同意京威說的包容多元意見,但我希望這個活動中立一點,不要讓外界誤解是民進黨的場子,可以讓不論藍綠統獨的人都來關心,不要有政治色彩。
去年成立了台灣學生促進中國民主化工作會。核心成員大概八個,澳門一個,香港三個,剩下都是台灣人,基本都是北部大學,「藍」的只有我一個。大部分國民黨的支持者比較務實,對人權這種價值性的議題不太關心。所以六四的活動他們會默默參加,但不會參與太多。
其實國民黨真的蠻奇怪的,過去從仇共、反共到現在是容共,國民黨的支持者,比較在意當前的實質生活,對價值和人權比較不關心。綠營面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截然不同,我覺得和政黨及支持者屬性有關。綠營比較會談價值、理想性的東西,又或者是藍營做得比較多(編按:較務實)。
陽光時務:那今年的合作還有衝突嗎?
凃京威:今年比較明顯的衝突是與香港同學。
組 織裏有一半是港澳同學,他們在香港長期參加六四晚會,有既定經驗:一定要以「平反」為訴求,二是要以對同胞情誼為基礎,維持哀傷氣氛。但對台派來說,基本 立場上是困難的,因為這是「他國」內政,我們只能關心不能干涉,國外聲援六四的人也都是這個角色。而且同胞情誼、哀傷氣氛在台灣沒有共鳴。當然我們理解也 尊重香港同學的傳統,但基於行動主體是台灣,我們會和他們溝通,若要引起更多台灣人的共鳴, 長期延續行動力,則論述就必須在地化,要給台灣人一個立場,去跟他說,為什麼我們要關心這件事情,而不只是一群香港人來這裏互相取暖。
我們不會喊平反六四,會喊要求兩黨突出對六四的態度,但香港同學覺得這和他們想像不同,我們彼此認為的重點不同。但還是有妥協,就是晚會還是有一半的時間來哀悼。
我 們已經連續三年辦活動,如果還只是停留在讓大家了解歷史上有發生這件事,覺得很不夠。所以今年會有一半時間討論六四歷史,一半討論現在中國人權現況,讓台 灣人看到不同面貌的中國,所以我們不希望以「平反」為定調。有港澳台三方對六四多元的立場是好的,雖然有主客體之分,但是都可以溝通,不會堅持一定要怎 樣。只要能讓台灣人更了解六四,活動的形式、基調只要不違反六四本身精神,都可以接受。我們也會代表香港同學跟很台派的同學溝通。
其實我們的角色吃力不討好,常常兩邊都不是人。
林家興:就平反這個點上,我情感上跟香港同學比較接近,但我也同意京威,香港同學如果只聚焦在平反和哀悼,在台灣不一定適合,因為我們沒有脈絡,活動鎖死在這上面,不利於更多人了解。
但我覺得港澳台學生彼此對六四不同的看法,這樣的衝突很有意義,因為這也關乎我們這代人如何看,再加上台灣又是一個比較多元價值的地方,但我覺得既然主場在台灣,香港同學可以放下一些「一定要」的東西。
我和香港同學討論過,他說因為六四是他成長最重要的寄託,所以不平反六四他無法接受,我對於這樣主張沒有意見,但最根本的問題是這樣的手法在台灣接受度高不高,而不只是自己講爽。
陽光時務:面對這種衝突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嗎?
林家興:我是不會,但我覺得他們有必要靜下心來聽聽台灣的主張是什麼。
凃京威:如果要把台灣的資源,強加他們的認同和概念,多少會有不舒服感,但為了合作,我們會盡量壓下這個心情。只是有些緊急事件,譬如急著做宣傳稿,急著做特刊,不同意識形態就會跑出來,這是逃避不了的。
但 我們也在討論,今年六四晚會的音樂,要放棄大多數香港紀念六四的音樂,譬如《自由花》、《血染的風采》,而以和台灣有脈絡的背景音樂為主,譬如《歷史的傷 口》,或者是其他音樂。我們不希望只是移植一個活動框架到台灣來,而是希望有台灣的呈現方式,這點香港同學比較沒有意見。
陽光時務:那未來怎麼面對大陸學生呢?
林家興:陸生還不多,之前都是交換生,所以沒有進到決策的核心,但已有看到一些志工,我特別歡迎未來大陸學生的參加。
凃京威:我們也很歡迎,如果這件事情能讓更多的中國學生願意認真面對自己的狀況,我覺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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