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前后,有太多的浪花飞溅,或落入江河,汇为巨流;或消于尘埃,泯灭
声息。以不同的方式,小人物在巨流河中留下了痕迹。然而,名将良相的舞台和载入书册的历史,常常混在了一起。二十五史,从礼仪制度,到人物传记,有多少是
面向黄土背朝天的你我百姓、芸芸众生的记录?记得,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在其《谈访录》中说,到了老年,他越发留意小人物的历史。许倬云以三年的时间,写了27万
字的钜作「万古江河」。他说:本书是为这一代中国人撰写的历史,刻意跳脱帝王将相的角度,而由小民百姓的生活面向来呈现中国历史,就是要提出新的观点,供
大家一起省思。「我写这本书就是要给大家一个可读的东西,我不再去记录朝代、皇帝、祖国的光荣,我要看老百姓过日子怎么样,老百姓怎么想」。
和史学家以此思路写出的浩荡历史相呼应的,是以采风方式收集史料,为正史补白甚至纠错的片光洁羽。两者所相同者,不仅是一种治学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一种态度。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是这种态度的实践,而世界日报出版的「1949大时代100小故事」何尝不是呢? 从 2009年12月开始,10个月之间,「世界周刊」发表了100篇回忆录,如今结集出版,既是龙应台「卷风」刮过后的荡漾的余波,更是独立成篇,仰天长啸的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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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世界周刊征稿,来函如潮。编者怀虔敬之心对待片存的回忆,以如履薄冰的谨慎,细心编辑,并配合来稿与档案中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原先计划发表60篇,以应合一甲子之数,不料,一发而不可收拾,乃延续为百篇。这倒更像是天意的昭示,让我们再次反省:1949年之后一个甲子的变迁,如何离得开民国一百年的历史?
1949年前的二、三十年里,正是「大时代小故事」里100个作者(或回忆录中的人物)出生和成长的青少年时代:1919年,一次大战后,北洋政府执政时期,缘于中国人在巴黎和会受气憋屈,发生了五四运动,开启了中国新文化和新思想时代;1929年,日本加剧侵华的策划,离伪满洲国将东北从中国分裂不远矣;1939年,
中国孤军作战,处于最艰苦卓绝的抗战年代。六十年之后,当年的青年和幼童,垂垂老矣!然而,因缘际会,小人物的劫难余生记,竟然在美国获得了一个向世人倾
诉的平台。这百篇故事,在刊出的十个月里,我大多已读过。但是,我手里
拿着编辑成书、五百五十页的一册,其分量之沉重,是不言而喻的。重读每一篇,我的心情也随之沉下去,彷佛封面上的红色如血腥,引发了多少百姓的苦难,蓝色
如巨浪,在霎那间卷走无数小民的生路!可以想像,在数百篇来稿之中,密集阅读百姓的苦难史,编者的心境当如经历了一次炼狱,与或激愤、或低沉、或失望、或
遗憾的老者们同悲同怜,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1949,是巨变、冲刷和铁血的年代。阅读这些发生在现代中国历史上的故事,我不禁想到杜甫的诗「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杜甫的心腑之痛,写于公元8世纪安史之乱中,可是,一千多年之后,这100个故事,100位人物的叙传和当事人的回忆,并后人的怀想,竟然和古代中国百姓遭受的惨痛如此吻合。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使人长太息矣!
「1949大时代100小故事」实际上涵盖的人物,远远不止一百之数,因为这百人都是家庭里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这个结集,为1949年前后几十年的历史的骨架提供了血肉。其中,既有民国初始30年坎坷历史里,热血青年和知识分子的奋斗,也有共和国初十数年间,是非颠倒人间地狱的百姓苦难。正如1949年这个分水岭的年代所标志的,大时代的一年,对于许许多多个人而言,命运是在一瞬间定下的。100个小故事里,最多也最令人感慨的,便是这种瞬间带来的无数个瞬间的悲苦,乃至永远的消亡(如「三次一秒钟的决定」
(郑复轩),「 一封家书, 改变一生」(李选任), 「一秒对视, 改变将军命」(徐茂蓓))。
在国共战争的结局即将分晓之际,是留在大陆,还是前往台湾?这个区别有的时候
是被空幻理想和宣传误导,或者家事的拖累和纠缠,更多的时候则是无奈地被抛弃,或者失去逃生的机会。除了大量「死里逃生,不堪回首」(朱丽珍一文的标题)
的惊心动魄,无论幸运逃出生天,还是功亏一篑望洋兴叹,许多作者一旦打开看了1949这一道记忆的闸门,就忍不住倾诉了1959、1969的血泪。这20年里人民的苦难和死亡,虽然处于和平年代,却一点也不亚于1949年前的20年!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
庭都是同样地幸福,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个的不幸」。我不知道,在战火、分裂和残杀的年代里,普通人家里有多少幸福,但读完这一百个人生的故事,却知道,托翁的这句名言竟然也无以适用了:几乎所有经历了1949的人,在中国大陆留存下来之后的命运,都有惊人地相似的不幸!
随手拈来,就有这些标题: 「冤当右派二十余年」
(巫宁慧),「反右惊魂」 (庞珍), 「剑桥博士, 冤死北大荒」 (麦克), 「走错一步的代价」
(曾言)。在某种程度上,「100小故事」也以此而有别于龙应台的「大江大海」:后者的出发点和主旨,是写失败者之歌,而前者是看似胜利者或者留在胜者一边的人们,经历的「红色恐怖」。龙应台深感有必要发掘失败者内心的伤痛而使之获得心灵的治疗,而这100位作者通过「世界周刊」提供的平台,诉说了个人的
劫难,而其意义也不仅仅在于个人和家族历史的层面。
「三代的血泪悲歌」的作者,道出了个人与历史,权力和正义,祖先与后辈的关系:「堂孙女半年前自中国来美留学,芳龄十九,在大陆念历史,但她只知道共和国
『历史年的辉煌』以及创建共和国的中共是如何一贯『伟大、光荣、正确』。她到了美国以后的耳闻目睹殊异于以往十九载的认知,令她深感震惊、愤怒和遗憾。她
要求我把1949年的故事写出来,甚至自告奋勇替我用中文输入电脑。为了『不容青史尽成灰』,我这个七十岁的老人提起笔来,为年轻一代补白这一代中国人一
九四九的故事。」 。「1949大时代100小故事」中,这一部分的回忆和沉痛显然占了很大的比例,读来令人为书中每个活生生的人物的命运扼腕叹息。
本书的作者,也有抵达台湾之后受到「白色恐怖」之害者,如殷颖的「故里山河望断肠」是一篇长文,记述了「山东流亡学生匪谍案」与「南下工作团匪谍案」。作者本人从青岛乘船到台湾的基隆时,是一个19岁的青年,1950年几乎陷于政治牢狱。还有吴崇兰的「抵台初期,噩梦连连」写道,虽然平安到达了台湾,但「我一样经
历了另一种惊世骇俗的噩梦。至今每每想起,仍然谈虎变色,令我心悸心惊」。她的笔下,记录的是 「二二八事件」中,台湾本地人和外省人都经历的灾难。「澎湖海岸,险成冤魂」
(方德礼)则为当年在澎湖马公岛陆军医院半夜里被麻袋套上带走的冤魂讨公道。
有人说,「大江大海」类似一部报告文学。龙应台笔下采访到的人物,多数是在台湾。以此比较「100小故事」,一个突出的不同是,作者中多数是居住海外的老人或者他们的后人和晚辈。因而,笔下的回忆,常常流露出一生的坎坷之后,在美国安度晚年、儿孙绕膝的满足。这些当事人之中,那些来自中国大陆的,多数是学成留在美国发展的子女接到美国依亲的。他们经历了1949,因当年留在大陆,受尽了艰难困苦,但作为幸存者,其子女却得以留学美国,最后,将父母带到了美国。老人因此有机会回忆、诉说一个甲子前的变迁,奇妙如此!除了辛酸、愤恨、遗憾和感叹之外,没有比这样的作者群更加能够注解国族的意义了。
最后,仔细阅读这本收集了100个故事的集子,你会发现,在百姓的家史中,包含了许许多多中华优秀子弟在抗战和内战中的牺牲和奉献。历史只瞄准大人物和英雄的时候,也许,这些事迹原本会一直湮没无闻。「历史长河一扁舟」(高歌)中,其父亲在日军占领南京前两周,为工厂抢运军用物资,一路风险抵达重
庆;Uncle Kwok在
「三代的血泪悲歌」中写道:「清楚地记得伯父和父亲把家藏的武器全部拿出来,磨刀擦枪,披上军服,骑上战马,父亲还亲自担任县自卫队大队长,把乡间的壮丁
都组织起来训练,准备与日寇决一死战,保卫家园」。邱秀文的「优秀飞官,捐躯报国」记录了她的公公尹金鼎参加空军特种飞行部队「黑蝙蝠」,最后捐躯的故
事。一定还有读者记得,文中叙述,尹金鼎失事飞机残骸
所制作的脸盆,先是由当地的一位老先生赠送给了尹夫人,再转送给了新竹「黑蝙蝠文物陈列馆」,还附有一张照片。华文第的「三百木兰报国路」中的女青年队员
看来没有尹金鼎的壮举,但各个立志从军,为国效力,「女兵服务军中短则四年,最长三十年,耗尽青春与毕生精力」。此外,「海军生涯,铁血青春」(张湛泉)
是许多记录1949年前后国军海军的作战历史中的一篇。
100个小故事,是大历史里的100朵
小浪花,看来不起眼、无关宏旨,但却是每个个人及其家庭的巨流河。在中国的浩瀚史籍中,野史、外史,碑传、家谱,留下了小人物们的雪泥鸿爪。然而,个人的
历史又是任何一部信史的依据。许倬云留意老百姓的生活,写出了汇聚了亿万细流的著作「万古江河」。此前,注重大历史的黄仁宇写过「万历十五年」,而前美国
历史学会主席、耶鲁大学教授史景迁也从小人物留在史籍中的蛛丝马迹,还原历史所为人忽略的一面。我曾经为上海远东出版社翻译了史景迁众多著作中的一本,
「皇帝与秀才」。这本历史书用近似小说的笔法(有人批评龙应台,就是指其以文学的翅膀扬起了历史的碎片),写了一个清代的落魄秀才谋划造反,引起雍正皇帝
注意并亲自查案的故事。作者的不凡之处乃是在充分把握史料的前提下,将细节融会于心,沉静默想,切身投入。他要让读者入眼、关怀的是活生生小人物历史的再
现。这是一位对原本被人遗忘的小人物有丰富感情与同情心的历史学家。2005年,当我翻译完这本书后,一如「1949大时代100小故事」的编者一样,不免沉浸于对何谓历史的长考之中。我当时写过这样一段来缅怀跨越了1949年的父亲:「读到历史,读到时空之广大和小人物之于其中的命运,我常常想到我的父亲。先父邱公本勇,字祖德。三岁丧生母。十二岁,祖父父亲竟同日为日寇杀戮。未几,独自从农村到上海,成为印刷厂学徒,自学不辍。五十年代,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成为一个教师。在中国动荡的60年
代,父亲人生全盛期的精力卷进了政治运动,得失既未能以个人私念为维系,命运岂不复为时代大潮所颠覆?及至改革开放时期,先任中学校长,复返大学重执教
鞭。本以为从此安据书案,以慰流失的光阴,未料天不予年,竟抱憾病逝!十几二十年后的今天,在距先父埋骨之地万里之外的纽约,坐听寒风,默观细雨,写下这
一段感言的时候,我的心境浑然如窗外那浓如墨染的天色,漫漫无绪地想着数百年前,秀才与皇帝的那段公案、庄严堂皇的北京宫廷和地处僻壤的湘南私塾,以及中
国漫长而广大的历史上芸芸众生的生生灭灭。未来的历史学家,是否会像史景迁那样,去体味中国二十世纪的那段历史,去还原伟大革命洪流之下小人物们的心境和
悲剧呢?」
一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当我读完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掩卷「1949大时代100小
故事」之时,我的这个疑问,似乎获得了某种答案。历史的钜作多诞生在大学者的书室,但历史的细节和真相却也不吝露头角于文学家的笔下、甚至街坊小民的口述
和传说中间。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尤其是国共相争的历史上,芸芸众生的悲剧和遗憾,终于,以小人物搅动历史的特有方式,泼洒下了任何人也忽视不了的浓彩重
墨。
(本文乃应世界周刊主编常诚容特邀而撰写之书评。发表于2011年2月20日纽约世界周刊十方沙龙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