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14 August 2014

新一:從苦難中成長—高雄氣爆後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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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時序從七月跨入八月的那一夜,高雄市前鎮區與苓雅區發生丙烯外漏氣爆事故,造成近30死、近300傷的悲劇。事故發生後,我等才驚覺,原來在看 不見的地底,竟有如此多的石化管線,讓高雄人就宛如躺睡在不定時炸彈上頭。於是,我等也才認知到高雄市城市氣象外表的更新,並不會更改高雄市被石化業圍繞 的現實,以及歷史錯誤點滴累積所致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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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氣爆後現場,就是戰爭過後的場景一般,令人心痛(照片緯緯提供)。
那一夜的氣爆災難,首先讓高雄市民用生命體會到,長年抱怨的「南北差距」是真的存在,那種工廠、污染、災難留高雄,稅金繳中央分台北,並非無的放 矢,因為哪個城市有高雄這般的無名地底石化管線呢?更有甚者,高雄成為台灣石化王國的前哨基地,除了日治時期高雄被扭曲的日本軍國主義視為南進基地,並在 後勁半屏山下設置海軍第六燃料廠此一歷史根源之外,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石化工業成為蔣經國十大建設的重要政策時,便讓高雄從此注定與石化污 染跟災難共存。
事實上,根據社會學者許甘霖在1993年的研究指出,國民黨政權在1990年代前便利用國家資本掌握石化業上游,並以黨資本結合私人資本壟斷石化業 中游。誠如,許介麟在《戰後台灣史記》中述及,1960年代的加工出口中,紡織跟塑膠類的加工製品(如玩具)的大量出口,讓台灣對石化中間原料需求甚殷。 原本此些中間原料是由美日進口,並造成台日貿易逆差缺口;另一方面,1970年代初期之後,美日對於石化公害的認知,逐漸停止擴廠。於是,亟需石化原料的 台灣,遂在1968年一輕建立之後,石化工業隨即成為蔣經國1970年代十大建設的重要推動項目之一。此外,按當年規定,石化工業要有一定比例官股,其它 則開放民營。因此,1971年6月成立的第一家控股公司—中央投資公司,以民營企業身份參與石化中游產業。這些黨資石化產業,也受到國民黨政府的政策保 障,如《獎勵投資條例》的各種好康保障。這即是許甘霖提出「黨資本」概念的主要源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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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台灣石化工業跟中國國民黨,可說是利益共棲。1990年代初,學者即曾對此進行研究,並據此提出「黨資本」的概念(取自國家圖書館網站)。
經過1970年代石化產業體系的整合,國民黨黨資本大量擴張到石化業中游。1980年代,石化中游產業除了繼續享受政府政策的保障之外,甚至會犧牲 石油化學工業上游的「國營中油公司」的利益,來補貼黨資本蔓延滲透的石化中游產業。例如,1980年9月的「石化工業產銷平準基金會」,即是拿國家錢補貼 黨資本盤據的石化中游產業。因此,黨資本的石化廠,即成國民黨黨營利潤與收入的主要來源。許介麟在書中進一步以國營中油、黨營中央投資公司跟美商亞美和共 同出資成立的「中美和化學公司」為例,在1993年是台灣製造業總排名中排行第25名,營收淨額137億。這即為何台灣生態、環保運動先鋒教授陳玉峰會痛 陳,台灣石化業中游「大多是當時皇親國戚買辦等權勢者所掌控」的主要源由。
再者,氣爆之後,除了帶來對石化業發展的反思之外,也炸開了我們對城市成長、都市規劃、跟台灣特殊的地方與中央關係的探索。事實上,氣爆管線繞循的 位置,在30、40年前台灣石化業開始成為國家扶植工業並大發利市之時,是屬於城市郊區。但由於欠缺對城市成長與都市規劃的願景計畫,城市幅員隨著人口膨 脹之後,郊區早已成為市區與人口密集鬧區的腹地。於是,疊加拼湊式的城市發展,在「政府部門」間的本位主義與欠缺統整,配合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慣 習,讓這些地下石化管線就這麼安靜地躺在市區的底下,無法確認管線何時埋置、何人主管、多少管線…等「無主管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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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高雄氣爆位置圖(取自聯合新聞網)
事實上,二戰之後高雄市改制時的人口差不多13萬,至1980年代中,原高雄市已經膨脹成130萬人口的大城市。日治昭和11年(西元1936 年),在日本政府頒佈的《台灣都市計畫令》規劃設想中,高雄被規劃設定為人口40萬的城市。目前高雄棋盤式的大格局馬路,幾乎是當年都市計畫下的規劃產 物。戰後,落跑來台10年後的國民黨政權,繼續沿用日本人的這份都市規劃。根據高雄日治時期文史專家姚銘緯指出,遲至1970年代,國民黨治下的高雄,才 幾乎實現日本人當年都市規劃中道路計畫。日治時期的40萬人口設想,早就在國民黨政權只會沿用日本都市計畫,而沒有隨產業跟人口成長而更新之下,埋下今日 高雄市工業、商業、住宅混雜交錯的城市地景。
迨至1970年代,石化工業跟重工業落腳高雄,人口隨著就業機會大量移駐高雄,中山高的興建,更讓高雄城市發展開始沿著中山高交流道的接軌道路散 開。於是,到了1980年代,城市商圈重心早已逐步從鹽埕區,往高速公路交流道銜接連接點,四散延伸。不幸的是,邇近那位代捐1000萬地震賑災款給中國 的連戰,在1979年10月份時,即用交通部長的職責宣布為配合經濟十年長期發展計畫,將興建北高都會區大眾捷運系統,並著手規劃。當年若能如香港一般, 從構想、規劃到興建耗費僅約十年,則高雄的工、商、住混雜情形或許可透由捷運線出口,進行分流導引。然而,令人難過的是,高捷的身影從1979年開始呼 喚,始到2006年才見伊人芳蹤,終讓高捷失去利用捷運出口,引導住工商區的分流;畢竟,城市的生活機能跟住工商混雜情形,早已固著化並成為既定事實。
此外,除了高雄市因快速成長,導致工商住混雜情形更加夾纏難解之外,此次氣爆的源頭正是位於前鎮運河口岸邊的危險石化碼頭—「前鎮儲運所」。事實 上,1968年後勁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設置的一輕廠之後,便同步由中油跟經濟部在高雄港申設一個石化儲運碼頭。直至1973年,此一碼頭由高雄港務局向中油 收取租金,成為高雄港的特約碼頭;由於碼頭隸屬於省府交通處(後來精省之後改隸交通部)的高雄港務局之生財工具,雙方還為了此特約碼頭營運收費標準鬧僵。 不論如何,高雄港市長期未能合一,高雄港區的碼頭規劃跟高雄市區的發展無法同步,再加上威權時期的恫嚇導致市民噤聲,遲至1980年代解嚴之後,倚鄰碼頭 區並深受各種污染與噪音惡待的民眾,才敢扯開聲喉向跟港務局抗議污染的水泥碼頭、軍用碼頭、以及石化碼頭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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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圖片柱狀體儲存槽即是石化碼頭之稱的「前鎮儲運中心」(照片緯緯提供)。
因此,隔鄰即是住宅的「前鎮儲運中心」,是高雄港石化原料進口的儲存場地,長期被周遭住民認為是惡鄰般的「不定時炸彈」。此次,氣爆的輸送源頭,即 是由此一石化碼頭—「前鎮儲運中心」送出,原本周遭居民長期都置身於石化儲存槽氣體外洩與爆炸恐懼中,竟演變成輸送到半途的外漏爆炸,實是始料未及。但此 問題,其實也再度讓市民發現,港市未能合一,讓高雄港的危險碼頭設置跟高雄市城市發展脫鉤而可能導致的危險。於是,吾人便不能不懷疑,若今日港市早就合 一,港區儲存槽勢必得配合市區發展而外移,那石化管線是否也就得同步外移繞開市區,而不會引發今日的悲劇了呢?
高雄氣爆的那夜,我不斷思考著,究竟是哪些一點一滴累積成的原因,讓我們的市民跟城市,必須承受這場難以承受的苦難呢!
高雄氣爆的短期救災已逐漸步入尾聲,接下來則是長期的家園跟城市重建工作;然而,高雄的城市家園重建,首先遇到的兩大難題是城市道路底下中的「不定 時炸彈」——石化管線的問題,以及圍繞高雄四周的石化產業問題。雖然,氣爆災難發生後,政客跟噬血的台媒主要聚焦在「不定時炸彈」的引信點燃,究竟誰是主 要禍首上頭,但對高雄市民而言,問題是為何城市商業跟住宅區底下竟會有宛如「不定時炸彈」的石化管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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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石化氣爆的災難,揭露出高雄與石化業共存的兩難(圖取自《蘋果日報》臉書)。
2009年的莫拉克風災導致小林村滅村,日本從台灣這場災難中看見新形式的「深層崩壞」,導致土石以走山位移的龐然之姿下滑狂掃,因而嘗試建立全日 本的「深層崩壞」監測系統。反觀台灣,提起小林村的災難,國人對這場災難的理解跟印象,除了停留在悲涼的嘆息聲之外,不是對能量龐大的各路志工刮目相看, 便是圍繞在永久屋的興建風波中,實是可惜。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對於氣爆事故中不幸罹難跟受傷的市民同胞最深刻與體貼的悼念,便該以他們的犧牲付出,認真打造一個「零風險」的城市環境, 深切地思考地底下的石化管線該如何處理?痛定思痛地思索圍繞高雄的石化業,又該何去何從呢?換言之,從傷後重建的「城市家園」,應該是一個怎樣的環境面貌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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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高雄在地團體也將在週日發起「城市管線行腳—愛我高雄,城市零風險」,邀請高雄市民朋友,一起來思索,面對「高雄城市家園」的重建問題(取自基進側翼臉書)。
城市家園重建的反思,不妨就從高雄過去苦難的歷史篇章中援引教訓。就在高雄撐起台灣「石化王國」之名前,高雄也曾以「拆船基地」打造出台灣在世界稱霸20年之久的「拆船王國」的故事說起。
「拆船王國」基地在高雄
由於高雄曾是日本政府的南進基地,美國自是以高雄為主要轟炸地點;再加上,日本政府唯恐美軍從高雄港登陸,也自行炸沈多艘船隻,堵塞敵軍入港登陸。 終戰後,高雄港大小沉船多達178艘,戰後初期清港與恢復經濟運作的同時,亦埋下了高雄「舊船解體工業」(俗稱拆船業)發展的種子。
爾後,隨著國民黨戰敗落跑台灣,此些從中國轉進台灣的撤台江輪,在台灣此種流路短促的荒溪型河川中,本無用武之地,只能淪為1950年至1952年 間的解體船來源。1952年到1961年,則是拆解汰舊國輪的時期。經過前三階段的資金和技術累積,1961年即有兩家鋼鐵公司自備外匯進口兩艘美製T2 型郵輪進行拆解,此後高雄港拆船業便正式踏上進口舊船的拆解階段。從1969年伊始,台灣便踵繼日本與香港之後,正式接下世界第一拆船量的「拆船王國」桂 冠,並持續稱霸了20年之久。
拆船業除了本身解體鋼板,曾供應全台製造業高達四成以上的鋼料來源之外,解體船隻的每個部件,幾乎都有其獨特的市場買家哩,尤其時值台灣經濟仍處在 抑制進口鼓勵出口的年代,以及彼時民眾消費力尚不足以購買第一手的舶來品時,船隻上的家具就成了台灣早年「歐風家具」的主要來源。同時,解體船隻上頭的各 種零件,也讓高雄成為各種大五金機具的供應來源,例如馬達、水龜、吊卸器具,吊索,甚至小到各種五金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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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當年知名環保記者楊憲宏,以一篇「多麼令人失望的城市—高雄」,直指拆船業帶給高雄市沈重的環境與工傷成本(作者翻攝老報紙)。
然而,拆船的代價是高昂的。拆船遺留的重度污染,不只讓早年高雄港水面泛浮著一層油污,拆船碼頭周遭的環境,更是各種污染積聚之所。再者,高雄港早 年拆船業的豐厚利潤,除了高雄港的水文、氣候與腹地條件,讓全年皆可解體、政府政策的支持、環保要求低…等等有利條件之外,最重要的秘訣即是隨時以拆船工 人生命為質押所得的效率。例如,在國外一艘上萬噸油輪的拆卸完成得耗時半年,但在高雄港則只需一個月的時間。
在拆船業主追求迅速的暴利心態下,拆船工人的高工傷案例,卻令人不忍卒睹。姑且不論投保人數遠低於實際的拆船工人數,以保守的勞保請領為計的 話,1983年:10死58傷殘;1984:14死137傷殘;1985:14死152傷殘。這些數字,不啻是拆船場宛如戰場的明證嗎?吾人才驚覺,原來 「拆船王國」桂冠與榮景的背後,乃是建基於許許多多輕盈的拆船工人生命為質押而得?!
壓垮拆船王國的最後爆炸—「加納利」爆炸
然而,美好風光總有消逝之時,迨至1986年8月11日,原伊朗籍「卡納利」號(Canari)油輪,在兩伊戰爭中被伊拉克擊中報廢後,並由弘榮鋼 鐵公司標得,最後拖泊在高雄港大仁宮拆船專用12號碼頭外。因艙底殘油未除,且在人謀不臧下偽造清艙證明進入高港,覬覦艙底殘油的轉賣利益,終引來大爆炸 慘劇,導致16人死亡、87人輕重傷。筆者同學的父親與長兄,也於這場災難中離去。於是,拆船業便在輿論與市民一陣環保、公安的指責聲,以及產業生態變 遷…等等因素下,逐漸走向沒落消失。
拆船業走入了歷史,但中鋼跟其它鋼鐵公司,卻更加蓬勃。有些拆船公司關門大吉,有些利用拆船累積的鉅額財富,轉進其它行業,如潘家轉入星級晶華酒店 的經營。至於,大五金機具業雖然失去解體船隻的貨源,卻也找到利用「辦外匯」的形式,以廢五金名義將日本等國家因機具使用年限要求所淘汰的機具進口,或維 修或改裝,持續發展一段不短的時間。總體而言,拆船業提供的3D工作機會(dangerous, demanded, difficult)容或消失了,但整體就業機會卻沒有消失,因為1980年代末反倒是台灣缺工(缺廉價勞工)最殷之刻,並導致1992年的《就業服務 法》的施行,開啟台灣「外勞」正式引進的歷史。
雖然,我們難以評估無業可就後的拆船工人轉業何處,是否可以順利在其它行業找到工作棲身之處;不過,拆船業依舊順利走入歷史,拆船王國的桂冠也就此 卸下。當年高雄拆船業的產值規模,或許跟當前龐大的石化產業難以比擬,就業人口數也難以比評,但在產業跟城市與市民之間,高雄人當年作出了告別拆船業的選 擇。沒了拆船業的高雄港,白鷺鷥的足跡,終於在10年之後,重新造訪高雄港,高雄港也才得以用今日親水的姿態,面向市民與觀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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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聯合報記者出身的楊獻宏在氣爆後,在民報專欄寫就一篇替高雄感到悲哀的文章。希望高雄可以如同早年楊憲宏「多麼令人失望的城市—高雄」報導一般,能夠再次跨越災難而重生出更美麗的城市(取自民報)。
那面對將高雄城市包圍的石化產業呢?除了氣爆的直接禍首究責之外,那市民跟公民應該準備進場討論的則是,「城市家園」重建的藍圖,該不該有石化業的 存在呢?如果高雄市不該有,那台灣還該不該有石化業呢?若要有,又該座落於何處呢?集中一個特定的石化專業區管理,還是有其它的方式呢?高雄氣爆丟出的難 題,不只是給全體高雄市民,更是給所有台灣人民的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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