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 2-5-2012
上周談及過去三十年來香港一些最突出的發展, 是社會深層次矛盾關鍵的共同表徵。這包括:通脹與通縮交替、 樓價飆升令市民分化為「有樓」和「無樓」、 人口老化、低技能勞動力比重上升、生產力增長緩慢、貧窮蔓延、 收入差異。今天說說「福利對沖」, 是由內地開放加上香港的福利制度引起的,而這項矛盾正在消 耗香港的資源。
(編按 筆者上周分述深層次矛盾的九點「病源」,今天續談第十點。)
第十,香港一般商業私營,而且高 度自由市場化。但房屋、教育、醫療、 社會服服和本地運輸等項目差不多全部由政府資助, 且有不少是直接提供。其中一些資助部門生產力停滯, 隨着需求上升,相 當多部門佔用的資源比重水漲船高。這種資助模式不變, 政府開支佔經濟的比重將會持續上升, 蠶食經濟成長和對外來的抗震力。但一般市民只見庫房盈餘,感覺不 到背後的負債,難以領會這個內在矛盾。
留港為求「福利對沖」
非技術移民佔人口的比重不斷上升,也增加了對資助服務的需求, 加劇了上述矛盾。香港社會開放、福利慷慨,造就了不少跨境婚姻。 內地開放後,不少港人慶幸親人得以北上成家、生兒育女。 但內地家人來港後的福利需求成為另一個社會分化的根源。
一些內地人看中這項吸引力,借香港來進行「福利對沖」( welfare arbitrage);甚至有肺結核患者蓄意來港犯罪, 以求入獄獲得免費的治療。福利成為一些低技能、 低生產力的外人爭取居港的動力。
每日只限一百五十名內地單程證人士來港,更令問題雪上加霜。 這令大多數跨境家庭長期分隔兩地,短期內或減輕了福利的壓力, 但長遠來說適得其反。內地家人最終來港後,往往難以適應生活, 社會的擔子更重。
社 會服務需求日增,但受資助部門一般反應較慢,除非獲增加撥款, 否則難免抗拒加大服務。政府只好在有限的資源裏挪來挪去。 問題十分棘手,要找到具想像力、一 致性、大膽突破的解決之道談何容易。「福利對沖」 是內地開放和香港福利優厚的產物。只要福利有加無減, 對低技術移民就有誘因。
要制訂長遠而合乎人道的政策, 應從根本上反思目前資助服務的政策。單靠單程證上限來應付「 福利對沖」既不可取,亦不適宜, 而只能是全面人口政策的其中一項措施。政策的主體應該是: 吸引高技能移民;投資發展本地教育;甄別福利權……。
過去這三十年,內地農村人口湧到城市工作, 但並未造成城市居民排外的問題, 因為農民工並不享有城市人的福利。長遠來說, 香港解決問題宜早不宜遲。
香港本來只須與全球市場的經濟融合,但後來除了全球市場, 還得與內地的經濟融合;突然要「雙重融合」(dual integration), 我們調適的方法與速度造成了以上的後果。換言之, 香港的深層次矛盾源於與一內(中國內地)一外(外部世界) 的雙重融合。
「雙重融合」得大於失
與內地融合在所難免,也是我們應作的選擇。 香港向來是開放的經濟和社會,難以隔絕外來的影響。 與外部結合是香港經濟與社會的文化,是我們的選擇。 既為城市型經濟,自我孤立必定失卻大量經濟和社會機遇, 令繁榮褪色。
根據最近公布的2030年「全球趨勢」(Global Trends )預測,內地目前約有1.6億中產消費者,佔人口12%; 到了2030年,比重會增至74%。北上拓展內銷市場有利無害。 與全球和內地的雙重融合是香港最佳的選擇, 但機遇難免伴隨着挑戰。
要成功地與內地融合視乎多種因素:內地開放之初與港的經濟差距、 內地的經濟規模、經濟成長和開放的速度、 香港不同制度下不同機構的應變, 以及香港領導層駕馭變革和雙重融合的能力。
雙重融合雖然有利,但並非各個階層和行業皆享。有些得益多, 有些甚至失利,但肯定總體上得多於失。但既然造成差異, 社會應予補救,讓受害者得到一些補償,以免社會分化,抗拒變革, 反對雙重融合。若能以前瞻性的政策預先紓緩或延緩融合的痛苦, 當然就更好。
1979 年內地開放之初,與香港有巨大的經濟差距。香港經濟與世界掛鈎, 由產品、勞動力、資本到貨幣市場,都透過自由港、 自由的資本進出、高度流動的人口、以及與 美元的聯繫滙率,完全融入世界經濟。 香港的經濟活動與世界市場的需求基本一致,無論價格、 勞動力和利率都由世界市場決定。
金融惡果轉予樓價
唯 一明顯例外的是地價、樓價和租金。土地是房地產主要的資源, 但供應主要取決於政策和法律——行政上的規條(legal- administrative rules)。由於土地屬政府所有,供應受嚴格的操控, 政府的規劃規則、建築條例、租務管制、公營房屋供應, 對市場造成了多重的扭曲。與內地重新融合的前 路在港受兩大關鍵左右,一是經濟維持開放,包括堅守聯繫滙率, 另一個就是土地資源因規管而扭曲。
激發深層次矛盾的各種因素裏,以管理雙重融 合的方式最為棘手。其中最具爆炸性也最令人費解的是, 外來的宏觀和金融震盪透過聯繫滙率轉嫁給樓價。 這再加上規劃和建築物規管僵硬、限制土地供應、環境和 保育抗爭、公營房屋計劃凍結大量土地,也就放大了所造成的惡果。 但反過來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改善機會。
內地經濟對外基本封閉了三十年後,突然在1979年開放。 香港要與其重新融合,自然是一項挑戰。經過長年的封閉, 內地即使有所謂的物價、工資、利率和租金, 與世界以致香港的水平應有天淵之別。市場一旦開放,重新融合時, 無論商業還是非商業,供求都必然存在巨大的失衡。
想來港分娩的內地孕婦即為一例。這項衝擊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力, 當局不得不出手紓緩,以免經濟、社會和政治分化。因此, 與內地的重新融合只能循序漸進、嚴加管控, 且有必要設置各種制度性平台,以紓緩供求失衡。在經濟學上, 管控供求失衡也就是引入非市場的秩序。
由於內地經濟規模大,香港所需的調適主要是適應內地的市場需求、 支持其繼續融入世界經濟。與內地重新融合的過程中, 透過制度創新來管控香港活動和生活各方面的市場失衡, 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要不斷創新、不斷改進。 這對香港是嶄新的挑戰。
故 長遠來說,與內地完全的融合也就是香港的價格最終與內地看齊; 而內地經濟一旦與世界看齊,中港的價格自然也就是世界價格。 是為經濟學的「一價規律」。過程 中,內地開放和成長得愈快,香港的反應也愈要相應加快而且得宜, 才趕得上重新融合的需要。但眾所周知,內地過去三十年發展迅速, 且是人類史上前所未有,香 港所面對的挑戰可想而知。
香港對跟受管控的市場交易並不陌生;上世紀國際上採用《 多纖維協議》(MFA)時,香港每年都要按照MFA設立的 制度性平台,與美國議定紡織成衣的出口配額。 當年有人說香港貿易署上下只有一件大事:辦好MFA配額。 雖屬笑談,但由此可見,為了管控市場,設置和操作 MFA平台成本之高。世所公認,當年全球的紡織品出口經濟體, 以香港執行MFA成效最好。今天應重溫這段歷史, 看當年面對逆境時,在制度上如何發揮創意。
過 去,進行國際行銷等同出口海外。香港貿易發展局(HKTDC) 即為此而設。現在面對內地市場, 需要為不同的行業和專業分設新的制度性平台,需要進行的公共 活動和投入的行政成本自然不少。香港的商界、 非牟利部門和相關專業種類繁多,需要創設大量不同的平台, 這方面的需求近乎爆炸性。CEPA(內地與香港關於 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作為這種平台,有待強化功能和效益。
「積極不干預」並未過時
內地開放後,香港管控 市場失衡的工作量激增。 這類失衡存在於經濟和社會活動所有的領域, 對政府的工作及工作的重組產生了新的需求。內地開放和成長愈快, 對特區政府的需求愈大。 特區政府未及趕上反應,看似惰怠拖拉。 大財團有時候等不及政府構建新平台,先行一步。 但一般公司缺乏這種財力,難免有怨言。
制度性平台要運作有序、公開透明、可以預測、開放參與, 設計時需要最大的創意、啟動能力和建設團隊。其功能類似「 虛擬市場」,每當出現過量的求過於供或供過於求時, 進而維持市場秩序。具體來說,當單靠價格不足以理順市場, 或者價格無法合理運作時,介入以分配資源。
隨着內地繼續開放、成長,制度性平台須不斷演變, 適應新的供求條件。這項制度性創新是持續的過程, 直到價格能再度均衡供求、市場再度正常運作。 到時最大的挑戰反是,平台完成歷史任務後能否順利撤銷, 不致尾大不掉。
現 在情況是否就如不少人說,「積極不干預」已過時?剛好相反, 積極不干預比以往更重要。 雙重融合的最大挑戰是須持續處理當供求嚴重失衡時, 怎樣與內地重新融 合而又不致引發破壞性的震盪。這也就是當市場失去調節功能, 社會須承受後果時的情況。這時極需創設新的制度性平台, 在市場以外解決資源的分配。在此情形 下,政府的干預顯得有理,屬於「正面」的介入。
接着的問題自然是:如何設計和操作這類平台? 這也就須要遵循市場原則:從規則出發達致井然有序、公開透明、 可以預測、公開進入。 要避免那些看似為了處理危機特設的政策性干預。 確保新的參與模式不限於服務供應者,也包括消費者。
政府在建構和運作這類制度性平台應嚴守的金科玉律: 確保對供應方和需求方等所有人公開透明、均等參與, 只擔任遊戲的裁判,避免從旁鼓動或選擇贏家。
這 有三個好處。首先,政府作為中立的裁判, 是參與者認可的誠實中介,既享有權威,又獲得各方的尊重。 二是當有平台完成歷史任務後,政府是廢除這種平台唯一有 公信力的權威。如此方能確保過氣的平台不會用來維護既得利益, 浪費資源。三則這些平台雖則本是為了與內地融合而創設, 但同時開放讓其他地方参與才有助於中 國與世界融合,對香港更為有利。
工業轉型之利漸到盡頭
內地開放頭十五年,香港與其重新融合的過程相對無痛, 對港也利遠多於弊。期間香港流入內地的主要是資本和管理專長。 香港身為國際經濟城市,多的是企業人才, 中小企業很容易就擔起了這個角色,很少勞動政府, 也毋須為了重新融合而創設制度性平台。
但接着那十五年,與內地重新融合之痛日漸浮現。首先,回歸前後, 香港有人在政治上對於這種融合感到恐懼,大力抗拒;第二, 香港忙於應付世界經濟造成的外來震盪;第三, 新移民人口漸增又或者內地勞動力南下,取代了香港資本北移, 成為此階段融合主要的形式。
製造業跨境北遷帶來的工業轉型之利逐漸走到盡頭, 但未及時設立新的制度性平台以對接各種經濟和社會活動, 幾乎各方面都陷入僵局,惟獨較矚目的金融業略有進展。
建立新制度性平台與內地對接並非香港唯一的要務。 在位者須從觀念層次出發,構思一套貫徹始終、全面兼顧的方針, 確立特區政府在管理和運作這些平台上的目標和角色。 為選票而深陷政爭、迎合訴求、 營營役役的政客不會為長遠政策找到合適方案。
董建華擔任特首時,雖然尋求為香港撥開荊棘、找出前路至關重要, 但其後似乎未有進一步發展。際此政府換屆, 沒有什麼比釐清這方面的思維更為重要。
參考文獻:
European Union, Institute for Security Studies, Global
Trends 2030-Citizens in an Interconnected and Polycentric World, ESPAS
Report, 27 April 2012.
深層次矛盾淺析.二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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