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5 March 2012

葉蔭聰:由特首選戰到香港「反統戰」

星期日明報 25-3-2012

當大家以為是欽點特首候選人之間的逢場作戲,怎知會預演了西式選戰的爆料抹黑戰,當大家還沉醉在「虛擬」自由選舉的戲碼時,有戲還在後頭。

不用鐵頭何的說教提醒我們小圈子的醜陋,便有疑似《黑社會》情節上場,再有唐唐轉做行政會議「污點證人」,翻出梁振英的所謂「高層會議」機密講話——廿三條的防暴與商台續牌事件。

一眾建制派繼續圍繞覑地下黨、中央操控選舉劇目,手舞足蹈,口沒遮攔。

恍如吃了迷幻藥參加派對,暫時越軌,發泄壓抑已久的苦悶。

近日評論界興起以北京權爭,解釋以上的迷幻派對。誰是團派,誰是太子黨,誰是江派,加上大陸的薄熙來與王立軍這場大戲,許多香港人連彭清華與王光亞的名字還未記熟,便感到香港政局原來身處更高層的黨爭八陣圖。我對中共的派系鬥爭不及許多評論人的熟悉(或想像力),更無他們親身體驗,不敢補充任何派系分析,但我只想提出一點,香港對中共的戰略價值,比起中國大陸,特別是漢人地區,統戰的意義及味道要高出不少。而我想論證一點,近日的迷幻派對,就是中共統戰的一次挫敗。

談到中共治港策略,媒體多關注中聯辦(內有黨工委)、港澳辦,甚至是猜測地下黨活動。但從可見的中共體系中,最高負責港澳事務的就是中共中央統戰部,這不是什麼秘密,你可以上網找到它的網站。事實上,早於1930年代,毛澤東便說過中共的「三大法寶」﹕統一戰線、武裝鬥爭及黨建。今天的香港沒有什麼武裝鬥爭需要,黨建又不能太覑舻,統戰便是成為最重要的一門。所以,港澳工作最重要的還是統戰。

讓我們簡單看一下港澳統治階層在中共的體制的位置便可知一二,例如,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它是建國以來的統戰重要場所。港澳退休後的特首,包括董建華及何厚鏵,都被置放在政協副主席的位置,跟他們一起當副主席的,有藏、回、維吾爾、壯四個少數民族代表,分別代表了自治區,同時,還有中國的民主黨派代表。這些都是統戰部的工作範圍,順理成章,統戰部長杜青林,以及前港澳辦主任廖暉亦是副主席。此次形勢危急,前任統戰部部長與政協副主席劉延東,現已是國務委員與政治局委員,據說她親自南下深圳拉票。

統戰是什麼?

這個法寶,其實也不是老毛發明的,是列寧(應該加上托洛茨基)在大約俄國革命後發明的,聯結那些不反對布爾什維克政權的工會、農會、社會民主政黨、知識分子以至民族資本家合作,建立統一陣線,孤立及對抗敵人,即帝國主義者及壟斷資本家,從而推進一次大戰之後的革命形勢。列寧死後,史達林在二十年代末,開始對革命老同志搞大清洗,搞「一國社會主義」,宣布了國際主義統戰路線終結,史達林把統戰變成沒有任何革命理想的專權政術,或曰「現實政治」。

中共接過列寧的理念,卻活在史達林的陰影下,統戰在老毛這一輩眼中,政術多於革命,不過,在國共對壘與抗日戰爭中,兩者還是能結合起來。1940年,毛澤東提出新民主主義論,聯合各個革命階級執政,尤其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強調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多於社會主義,孤立打擊國民黨。解放後初期,毛主席下六個副主席中,有三個是民主黨派(也是國民黨左派)的成員,包括宋慶玲、張瀾、李濟琛,再加上大量民主黨派的成員加入政府部門及政協。

統戰總是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因為,統一戰線總是以共產黨領導及建設為核心,但是,對「被統戰」的對象來說,既然不再有共同敵人,為什麼我們還要接受「被統」?對中共來說,我又如何令他們乖乖在我的黨統之下呢?給他們胡蘿蔔(包括好處與自由)?還是給他們大棒?

被劃為頭號大右派的章伯鈞與羅隆基,是民主黨派之首,在1957年,統戰部的座談會上發言提出「兩院制」以及「平反委員會」。結果,黨在國內外形勢下,決定統戰不玩了,相關言論即時成為右派一大罪證。全國五十多萬的右派,加上文革時更多被整的知識人,通常被閱讀成知識分子的悲劇。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證明中共對知識分子的統戰失敗,因為黨外知識人的苗頭正盛,什麼統戰軟手段都不管用,只能用強權撲滅;不過,帶來的壞效果是長久的。文革時,到處找敵人,知識分子都下鄉勞動改造了,找「盟友」的統戰工作可以休矣,因此,統戰部還一度停頓。文革後,鄧小平上台平反了多少知識分子,可是,他還是一波又一波地受到知識分子的質疑,以至1989年的北京冒出這麼多知識分子以及他們的學生的抗議絕食。最後,還要用坦克及機槍解決,統戰又失敗了,統戰部長閻明復六四後更要被撤。

統戰與後殖民香港

至於香港的統戰工作,可能是超高難度的工作。雖有所謂土共組織的老愛國陣營,以及地下黨的佈置,卻有先天性局限。因為,香港是不能以一個階級或一個民族作為統戰對象,相反,要贏取一個剛形成不久的本土社會,而且是一個充滿恐共情緒與傳統的社會,一個漸漸有代議政制遊戲的城市。過渡期裏殺出六四事件,只令工作更難做。因此,晚近中聯辦常說要贏取「民心」,正是心之所繫,2010年,中聯辦能跟民主黨就政改方案達成共識,去年區議會的戰果,算是近年最大的統戰政績,串起香港統一戰線,縫補建制之網。

香港統戰的另一特點,在今次選舉暴露得很清楚。隨覑鄧小平的經濟改革及資本的引誘,統戰一步又一步地踏進香港工商精英的泥潭中,連當年新華社社長許家屯回顧自己工作時也承認,統戰工作嚴重向工商界傾斜。它造就出新愛國陣營,這亦是董建華與唐英年出現的背景,這條統一戰線沿覑「中國模式」資本主義日益顯得分外耀眼。可是,他們到底是幫助統戰,還是有害於統戰?有時也難說清,他們的身分及既得利益網絡,日益遭受市民的討厭,「地產霸權」、「官商勾結」早成一大政治負資產。且,他們的政治忠誠也頗令人懷疑,2003年田北俊辭任行政會議,2012年唐英年大爆黑金與機密,他們為政治及經濟利益撕破自己及對手的面皮,看在中共眼裏,明顯就是違反胡總「不折騰」的方針。

反統戰

在部分中共黨人眼中,統一戰線可能早已敗象叢生,才讓與黨有另一番「淵源」的政治強人冒起,由於中共不能在香港地面活動,所以,令人一時也無法辨清,這是一支新的統一戰線?還是另一法寶「黨的建設」已佔了上風?

我要從原有統戰崩潰的角度看香港政局,不是為「黨建」鳴鑼開道,而是想指出香港的反抗運動的可能。正因為統一戰線崩潰,特首選舉才由小圈子變成大漩渦,把許多黑幕掀出來,製造一個未上任民意已可能是谷底的特首。因為同樣原因,有建制派出來把社福政策稍為向左推,質疑保密制,大聲支持雙普選,抵擋特首普選的門檻等等。很明顯,這是民間反對運動的機會。

面對中港龐大的統治機器及建制,民主運動及社會抗爭無法推倒它,無法正面攻擊它。這種挫敗與無力感是與香港一直以來的恐共情緒共生的,有時它更令我們變得不理好醜,尋求威權強人保港。可是,我們都太高估了建制的團結,以為統一戰線是銅牆鐵壁。香港能改變現狀的可能,不在什麼大團結或大和解,恰恰相反,機會在各式各樣的統治階層鬼打鬼之時,在統一戰線崩潰之時,有多一點空間可以鑽,可以讓我們把裂縫再拉大一點。

建制派在迷幻派對過後,鳴金收兵,繼續穿西裝結領帶,開他們的「高層會議」去修補統戰裂縫?還是反對運動能把他們的敵意延續與蔓延,保持覑這把火,抵抗貫穿中港的統一戰線,將是民間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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