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8 March 2012

烏坎的廣場效應

烏坎如今好像一個廣場,人們從四面八方聚來,觀察、交流,試圖在這裏讀懂中國,也發出更多呼喊。

文/張潔平

正在進行的北京兩會上,廣東省委書記汪洋面對記者追問烏坎事件,反問道:「你們,為什麽對烏坎事件這麼有興趣?」

3月3日,烏坎村委會選舉,在村學校操場上,八千多村民一人一票選出七人的村委會。同一天,北京兩會開幕,人民大會堂星光燦爛。同一個時空里的中國,港台與國際媒體紛紛把镜头從北京轉向了粵東的小漁村烏坎。

这一天,烏坎學校門口的小路一眼望不到頭地擠滿了車。從外地進烏坎,出租車司機不用問,也知道是要去學校,「今天有選舉啊。從早晨到現在我已經送了三趟。」學校門口的雞蛋甜餅攤,攤主老早聽說烏坎要有選舉,早早地就從東海鎮過來佔位。3月3日一上午就賣出了上百張甜餅。扛著各種款式照相機在選舉會場進進出出的,除了村民,還有記者、學者、志願者、政府官員、公安國保以及各地的網友圍觀團。

世界各地的媒體駐紮進村裏,香港、台灣、日本、西班牙、美國、英國…… 烏坎人早已習慣了白墻黛瓦的巷子里穿梭而過的金髮碧眼和「長槍短炮」,當地四、五歲的小朋友,和人打招呼會先說「hello」,而村民代表介紹自己時,也會自然地說,自己來自「中國烏坎」。

最常接待媒體的烏坎村民張建興和蔡義豐專門給自己印製了名片,名片的底色,就是厚厚一疊來過烏坎的上百家媒體記者的名片照片。

村民們重新佈置了「新聞中心」——這棟三層小樓屬於一戶移民香港的烏坎蔡姓人家,在12月烏坎最緊張的警民對峙期間,數十家境外媒體在這裏留宿、發稿。蔡家在香港看報紙時,發現記者拍攝的烏坎「新聞中心」很眼熟,才知道自己房子被熱心親屬徵用做抗爭用途,興奮不已。村委會選舉前夕,新聞中心再次迎來大批來客。有拍紀錄片的導演,有媒體記者,有大學生志願者,也有來自廣州、深圳、江西、北京、吉林等地的網友。

廣東商學院的退休教師陳小玲在新聞中心住了兩個晚上。這是她第二次來烏坎,上一次是2月17日的薛錦波追思會。她是跟著微博的消息走到烏坎現場的:「消息封鎖時我們都是從微博上知道烏坎的消息,現在放開了,我覺得我也應該來報導一下,也讓微博網友,我的那些粉絲,遠的不能來的,也能了解這裏的情況。現在人人都是記者,人人都是媒體嘛。」

五十多歲的陳小玲對自己的定位是「公民記者」。在村委會選舉現場,她拿着iphone拍投票、拍村民、也拍記者采访。村民問她是哪家媒體,她笑笑說:「自媒體」;村民竟也立刻會意:「微博?」

她的微博「才旦豬媽」在选举期间实时直播,引起網友關注。在外地出差的丈夫都是因为被逛微博的同事轉告,才知道妻子偷偷跑去了乌坎。陈小玲承认,乌坎是她第一次亲历现场围观公共事件。她從723動車事件之後開始上微博,看到很多以前被封閉的新聞;而走到現場,烏坎是第一次。陳小玲笑說:「烏坎民主遊」。「剛剛一個82歲的老太太投完票,我發了條微博,說很羨慕這位老太太,82歲已經投了第二次票了。我50多歲,一次還沒有投過。」

在全球媒體的聚焦下,廣東汕尾陸豐東海鎮的小村烏坎,變成了中國烏坎。烏坎如今好像一個廣場,人們從四面八方聚來,觀察、交流,試圖在這裏讀懂中國,也發出更多呼喊。

一直關注基層選舉,2003年曾為番禺太石村罷免村官提供法律援助,並因此屢遭政治迫害的維權人士郭飛雄也低調地幾次來到烏坎觀選。在選舉現場,他仔細地看流程、秘密寫票箱,也和村民聊天。他說烏坎村與太石村有兩大差別:「一、太石村搞民主事業但是官方反對,但烏坎這一次是官方認同的,官民互動聯合推動民主事業。二、烏坎最重大的意義在於可能建立起一個憲政民主架構。」郭飛雄指的是烏坎村落實了一人一票的直選,並直選了村民代表會議,在他看來,這在未來可能發展為村民議會。郭飛雄認為,烏坎非常值得長期觀察,「它後面幾個月的制度建設,如果走得好,有可能為中國創造一個真正的憲政架構。」

廣州中山大學不同系所來烏坎考察調研的學者和學生超過三十人,已經看過兩次烏坎選舉的政治系教授郭巍青認為烏坎非常值得作為基層政治觀察的案例詳細研究,他說:「隨便和不同的村民聊天就發現烏坎村莊政治的結構十分複雜,是頂層想像不到的,也是和頂層的政治結構不同的。不光是選舉,這裏面有宗親會這樣很傳統的結構,也有直接進入網絡世界的年輕人。很有意思。」

許多中國觀察的學者與作者在烏坎學校的選舉會場遇上,仿佛內地學者集體去台灣看大選的場景。還有許多人,循著烏坎的聚光燈而來,期待他們像烏坎一樣的家鄉也被照亮。

烏坎學校正對面的一條窄巷,總有十来个人沿著老牆根一溜站、或蹲着,神情緊張地盯著對面的選舉會場,一旦有老外、或者背著相機的人走出,他們就迅速湊上前去,激動而局促,遞上打印好的陈冤材料,並希望能在鏡頭前說上幾句。

他们是從全国各地来到烏坎的访民。他們帶著各自的冤屈,有些來尋找媒體,有些來找省工作组,還有些來學習烏坎經驗。

浙江省杭州市蕭山區聞堰鎮黃山村村長華幼娟第二次來烏坎。2月1日烏坎第一次一人一票選舉選委會時,她來觀摩經驗,同時向現場記者陳述家鄉與烏坎相似的土地被侵佔問題,據她表示,父親因為帶領村民抗爭,已經被當局拘捕,「有可能判刑十年」。3月烏坎村委會選舉,華幼娟帶著七十多歲的母親再次來到烏坎。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求助媒體,「以前花過錢請過記者,來了,什麽報道也出不來。我聽說烏坎這邊有辦法,外國記者多,就想來取取經。」她一度想過在烏坎絕食,或者讓母親跳河,而她母親甚至在選舉前一天在薛錦波家附近自淋汽油,揚言要自焚,在媒體鏡頭前,母女倆被警方帶走。

選舉當天,華幼娟和家人被浙江趕來的七、八名政府維穩人員和平送離烏坎。

更多的上訪者來自汕尾,有烏坎的鄰村龍頭村村民,也有海豐縣梅隴鎮的村民,他們舉報村組長以不法手段騙取村民簽名,疑將兩萬多平方米土地變賣圖利。

江西維權人士劉萍也來烏坎看選舉。2011年她曾以獨立候選人身份參選人大代表被拒,一直抗爭至今。此次專程來烏坎觀摩,感慨道:「第一次看這樣的選舉,非常好。」她說,「我們國家走到今天就是因為放棄了選票」,並期待可以把「烏坎模式」帶回家鄉。

在北京兩會上,回答記者提問時,汪洋對烏坎選舉的評價是:這次選舉「沒有任何創新」,「只不過我們把選舉法和組織法的落實過程做得非常紮實,讓這個村子在過去選舉中走過場的形式做了糾正,如此而已。」在廣東,汪洋還特別提醒,對烏坎事件要「防止過度解讀」。

僅僅落實法律,在民間就被視作久旱逢甘霖的「民主實驗」——烏坎從激烈抗爭走向雙方的妥協,並用選舉確保村民正當的利益訴求,是否可以說,這樣的經驗激活了體制內的變革空間?激活了體制內外共謀改革的可能性?這意味著什麽?烏坎效應會否發酵?

「為什麽對烏坎事件有興趣?」答案也就在這一連串問題里。人們期待在烏坎式的「基層自治」中,重新發現中國社會變革的密碼,尋找政治改革的互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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