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首選舉結束了。有人如喪考妣,有人醉生夢死,有人呼召為抗共投向大商家,有人繼續高舉精神論把心力朝看不見的未來無止盡地拋擲。風雪不始於今天,或曰,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想,總得做些實事罷,雖然這才是最難的。)
最低工資之後,或官方統計的盡頭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lies: lies, damned lies, and statistics.
——Mark Twain, 1906.
且說兩個世態常情:第一,不管能不能普選特首,也不管誰做了特首,我們還是得每天逼車逼船返工搵食;第二,不管三司十二局由誰欽點向誰問責,也不管政體是議會民主是軍閥專政是世襲王朝,政府還是掌握民眾個人資料的中央機構。這兩個世態常情的交叉點,大概是針對勞工的官方統計。
較諸不少地區,香港政府以統計滋養行政觸手擴張的歷史說長不長。當國共內戰在1949年大局將定之際,殖民地官僚為制訂保安維穩對策急於搜尋本地人口準確數字,才驚覺政府裡頭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注一)經歷冷戰禁運對利潤的打擊,政府體會到掌握經濟數據的重要,到1961年總算有了戰後第一次人口普查,也有了第一次官方的GDP評估。相比之下,關於工人的統計並不太晚出現,連暗示罷工活躍程度的「僱員停工事件」和「損失工作日數」的仔細數據,起碼約在四十年前已經每年記錄在案。不難想像這跟港英政府經歷六七暴動後對工人運動的戒備脫不了關係。
不過,首份《收入及工時按年統計調查報告》(下稱《收》)卻非常年輕,它不是「八十後」也不是「九十後」,而是遲至2010年三月才面世。這份東西的誕生自有其政治背景,話說最低工資立法在香港拖延經年,2006年施政報告提出「工資保障運動」企圖敷衍輿論,邀請清潔與保安行業的僱主「自律」,終究成效不彰,及至2009年啟動相關立法程序已是如箭在弦,政府在同年二月成立臨時最低工資委員會。籌備史上第一份《收》的時點恰恰與此重疊,統計處調查的是2009年第二季的工資工時,全書廿一個統計表有十一個以時薪為主題——最低工資條例正是按時薪訂價的。
時薪廿八的最低工資去年五月一日正式實施。一年之後的現在,若說官方統計不免沾上政治動機,最新發表的《收》大概透露了政府打算如何包裝最低工資的成效。
天下文字一大抄 離奇數據滿城拋
- 〈工資中位數達$12800 統計處︰逾 50萬人時薪低過$33〉(《蘋果日報》)
- 〈月薪中位數升8.5%達$12800〉(《爽報》)
- 〈最低工資「算帳」 薪金加8.5%〉(《香港經濟日報》)
- 〈僱員月薪中位12800元升8.5%〉(《香港商報》)
- 〈實施最低工資 入息中位數升8.5%〉(《文匯報》)
- 〈月薪中位數1.28萬 急升8.5%低薪行業加得勁〉(《新報》)
- 〈低技術僱員薪酬升兩成半 月薪中位數1.28萬〉(《am730》)
- 〈工資中位數萬三升8.5%〉(《頭條日報》)
驟眼看上去,像是最低工資一來,打工仔一般都發達了,資本家也就大條道理合唱「成本上漲必須加價/裁員」。凡此種種,皆照本宣科,蓋統計處發的新聞稿劈頭第一句就是「根據政府統計處今日(三月二十二日)公布的數字,二零一一年五月至六月本港僱員(不包括政府僱員和《最低工資條例》所豁免的實習學員、工作經驗學員和留宿家庭傭工)的每月工資中位數為$12,800,較二零一零年第二季的中位數($11,800)高8.5%」。中位數12,800元,升幅8.5%,要點簡明,對於工作繁忙的記者行家來說,寫得如斯體貼的新聞稿實在非常好抄,紛紛恭錄成文。
但月薪中位數是否12,800元?是,也不是,視乎你怎麼算;中位數是否升了8.5%?抱歉,絕不。
若說月薪中位數是12,800元,留意時事的讀者應該都會愕然。統計處在二月下旬公佈的2011年人口普查簡報才說月薪中位數是11,000元,新聞一早賣通街,兩相對照,統計處豈非自打嘴巴?鑑於人口普查與同年的《收》進行時間緊密相貼,其時收到的最新資料同屬2011年第二季數字,兩者本無不相一致的道理。更何況專攻2011年第二季數據的《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亦與人口普查統一口徑,表明月薪中位數是11,000元,《收》的12,800元——足足多了16.4%——就顯得有點兒不尋常。
至於中位數因實施最低工資而上升8.5%云云,只須略懂統計學的人看了都覺得可疑。中位數是甚麼?假設有九十九個打工仔,把他們按月薪多寡順序排起來,排在中間那個(即第五十個)領的薪水就是月薪中位數。根據這個定義,除非政府制訂的的最低工資水平超越過半數打工仔原來薪酬,否則中位數是不變的。可是世上又有哪個政府會慷慨到這個地步?(反過來說,時薪廿八真是慷慨到足以恵及過半數勞動人民的工資定價?別鬧了。)毋須憑空臆測,「最低工資賣大包」本就脫離立法實情:實情是,臨時最低工資委員會在2010年發表報告,明言「『低薪』在各地有不同的標準。為進行是次分析,我們……初步將屬於全港僱員時薪分布中最低十分位數的僱員描述為低薪」,「我們建議每小時28.0元的水平……估計會涉及的僱員人數約為314 600人或佔香港僱員的11.3%」。(注二)政府是看準全港薪水最少的一成工人來立法的,尚有四成工人擋在時薪廿八與中位數之間,兩邊可謂八竿子打不著,大纜都扯唔埋。
移動龍門假增高 紋絲不動中位數
離奇的12,800元,離奇的8.5%,剩下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政府造數。
《收》對月薪中位數的定義,跟政府其他統計報告都不一樣。無論是人口普查的「每月主要職業收入」抑或《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的「每月就業收入中位數」,皆納入僱主與自僱人士在其中,但《收》的「每月工資水平」則僅僅調查法律上的「僱員」。如此一來,五十多萬人就被剔出《收》的視線之外。生意興隆的僱主倒還好,但眾所週知自僱人士向來保障欠奉,走數低薪沒強積金沒大假沒遣散費沒長期服務金等等等等層出不窮,工資亦多低於正規僱員——證據是,踢走自僱人士之後的《收》計算的每月工資中位數,比人口普查和《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都要高。(注三)
這解釋了為何《收》的數字與別不同。《收》拒絕關注自僱人士處境,固然是政策上有所偏頗,單純以統計技術而言卻不一定是個問題。為不同調查對象設定不同的月薪中位數標準是可以的,註明了箇中界定就好,外行人混淆只能怪他們自己道行不夠發雞盲。然而,一旦擅自更改調查對象之後若無其事將更改前和更改後的數據直接比較,就是赤裸裸的出老千。比方說,假如我去年把香港住宅租金界定為「香港島住宅租金」,今年轉而界定為「港九新界住宅租金」,事後公告天下「今年香港住宅租金回落租戶有福了」,那就是欺詐,是移走龍門。統計處今次做的正是移動龍門的勾當。前述新聞稿揚言每月工資中位數從2010年的11,800元加到2011年的12,800元,升了8.5%,問題是前後兩年的《收》選擇了不同群體作為調查對象。最低工資立法前,2009與2010年的《收》依《僱傭條例》為原則,「僱員」仍包括實習學員和留宿家庭傭工,新出爐的《收》依《最低工資條例》為原則,上述兩者俱被逐出「僱員」之列。換言之,統計處在最新的報告裡把不受最低工資保障,因而更低薪的實習學員和外傭趕走,強行推高2011年的工資中位數。
這是偽造的「增高」,與最低工資的實際效果殆無瓜葛。最低工資對普遍打工仔的收入到底有何影響?比較恰當的評估,包括對照最低工資實施前後的就業人士的每月就業收入中位數(注四):實施最低工資前的2011年第一季,中位數是11,000元(撇除外傭後是12,000元);實施最低工資後的2011年第二季,中位數仍然是11,000元(撇除外傭後也是12,000元)。(注五)一查之下,結論與政府向傳媒放的風完全相反,有了最低工資,平均薪水竟然紋絲不動!(注六)
或許我們應當承認最低工資對改善基層勞工待遇的效力,但要將它看成整個工人階級的救星,似乎是有點天真了。
真理使人得自由
姑勿論統計處基於甚麼動機出言誤導,客觀後果擺在眼前,就是傳媒照單全收甘心做政府傳聲筒。這也難怪,倘若權威如統計處亦不可信,還有哪個消息來源可信?
人民不獨資源匱乏,資訊同樣匱乏。《完全政變手冊》第一章開門見山的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憑少數人策動的政變在當代愈趨可行,蓋現代國家集中掌控眾多檔案和紀錄,讓它得以輕易追蹤、控制社會上每一個人。於是乎,拿下國家機器等如把持了大局。不論你有沒有搞政變的欲望,也不得不同意香港政府的統計能力並非四、五十年代可比,我們無力抗衡它壓倒性的情報優勢。一朝被它出賣,我們手足無措,甚或連被賣了也不自知。
如果奪回生產是擺脫剝削,奪回資訊就是擺脫無知。是時候下決心離棄對國家情報機關的依賴了,喚醒群眾所需的社會預警,開創新時代所需的藍圖方略,全部都得建基於可靠的資訊。為此,民間必須設立自己的情報網,我們必須從資訊的消費者變成資訊的生產者和流通者。WikiLeaks是箇中先驅,但這方面的可能性,遠遠尚未窮盡。
第四屆特首選舉塵埃落定,伴隨梁振英當選的是街頭巷尾哀鴻遍野,「香港已死」、「準備移民」之類的對白充斥網絡。困局是否始於三二五這一天,困局到底是怎麼樣的困局,大有商榷餘地,可以肯定的是重點不在哭,不在笑,不在呼號擺姿態,而在改變世界。
注釋
一. Goodstadt, Leo. 2005. "Government without Statistics: Policy-making in Hong Kong 1925-75,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Financial Markets", presented in Public Seminar of Hong Kong Institute of Monetary Research.
二. 臨時最低工資委員會,《臨時最低工資委員會報告》。二零一零年十月。
三. 這不能歸因於收取較低薪水的外傭拉低月薪中位數。以2011年第二季而論,剔除外籍家庭傭工之後,《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顯示的月薪中位數只有12,000元,依舊及不上《收》提出的12,800。
四. 一如前述,「就業人士的每月就業收入中位數」這個項目包含了僱主和自僱人士的收入,與《收》的調查對象不盡一致,嚴格而言並不能取代後者的數據,僅供參考。儘管如此,只要就業人數的結構大致保持穩定,「就業人士的每月就業收入中位數」的變動一般可以反映打工仔平均收入的變動。
五. 《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二零一一年四月至六月》,政府統計處。
六. 紋絲不動還是比較客氣的講法。2011年第二季《工資及薪金總額按季統計報告》裡面的「選定行業主類的就業人士名義平均薪金指數」較諸未實施最低工資的上季度甚至不升反跌,而實質薪金指數因通脹之故跌得更加厲害。
一. Goodstadt, Leo. 2005. "Government without Statistics: Policy-making in Hong Kong 1925-75,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Financial Markets", presented in Public Seminar of Hong Kong Institute of Monetary Research.
二. 臨時最低工資委員會,《臨時最低工資委員會報告》。二零一零年十月。
三. 這不能歸因於收取較低薪水的外傭拉低月薪中位數。以2011年第二季而論,剔除外籍家庭傭工之後,《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顯示的月薪中位數只有12,000元,依舊及不上《收》提出的12,800。
四. 一如前述,「就業人士的每月就業收入中位數」這個項目包含了僱主和自僱人士的收入,與《收》的調查對象不盡一致,嚴格而言並不能取代後者的數據,僅供參考。儘管如此,只要就業人數的結構大致保持穩定,「就業人士的每月就業收入中位數」的變動一般可以反映打工仔平均收入的變動。
五. 《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二零一一年四月至六月》,政府統計處。
六. 紋絲不動還是比較客氣的講法。2011年第二季《工資及薪金總額按季統計報告》裡面的「選定行業主類的就業人士名義平均薪金指數」較諸未實施最低工資的上季度甚至不升反跌,而實質薪金指數因通脹之故跌得更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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