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 21-3-2012
前學友社主席梁慕嫻女士以「前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的身份, 出版新書《我與香港地下黨》,並從海外回港舉行新書發布會。 由於書中「推論」特首候選人梁振英是中共地下黨員, 受到媒體廣泛關注,既回應了李柱銘對「梁是共產黨員」的質疑, 也惹來了《明報》總編輯對李先生的回應。
這 議題筆者從無打算評論,但由於梁女士的「地下黨員名單」, 包括前特首特別顧問葉國華, 並因Roundtable接受葉先生捐款而「推論」 這組織被地下黨 「控制」和「洗腦」,筆者有責任就所知事實予以釐清; 並就梁振英就「地下黨」問題的回應,以及政治道德、 誠信等議題分享一些看法和憂慮。
一、只作推論 不提證據
筆者不知道梁慕嫻是否真的是地下黨員, 但擔心她推論地下黨員的方式,在個別案例上,似略有無限上綱、 訴諸動機論之嫌,與社會希望以證據說話的意願不符。諷刺的是, 港人以往有「恐共」情緒,正是基於昔日共黨的這種作風。
筆 者曾多次公開談過,葉先生對Roundtable的捐款, 一直為我們所感激;但接受其捐款的組織, 不應被視為捐款人所控制,這是很基本的政治倫理。何況葉 先生捐款,並非這組織的主要收入來源。 Roundtable與智經研究中心合作時,被視為親政府; 與美國領事館合辦國際關係講座時,被愛國陣營打小報告; 發動「反替補機制」千名青年學人聯署時,被評為反政府「 撒豆成兵」。誅心之論,只會令社會撕裂,停滯不前, 有關Roundtable,參與者與社會可自行 評價。筆者對梁女士身為值得尊重的前輩,作出有欠證據的、 不謹慎的推論,感到遺憾。
二、是否黨員 不成話題
港 人的「恐共」情緒,有種種客觀的歷史原因,假如只以扣帽子方式, 推論、標籤包括梁振英在內的任何人是「地下黨員」, 而對其進行質疑,這並不是社會樂見的。 客觀事實是,香港是中國一部分,而中國精英幾乎都是共產黨員, 活動完全公開——筆者留學海外期間,「內地同學是否黨員」 從來不是一個話題,而他們並非沒有 獨立思考的人。
假如黨員一律毫無個人意志,內地也不會權鬥不斷。 對早年因為理想而參加愛國陣營的前輩, 筆者的理念雖然與其不盡相同,但一直 認為他們的情懷值得尊重,而且比文革後才依附政權的「新愛國者」 純樸。他們從無隱瞞自己的「傳統左派」身份( 這標籤其實也不合適),絕大多數不為勳章或金 錢工作,若社會盲目負面標籤他們,對之並不公平。
三、林瑞麟也是黨員?
筆者自然更不知道梁振英是否地下黨員。 但根據梁女士的分類,指控包括梁先生在內的任何人為「地下黨員」 ,可以是永無證據的。筆者正處理一個「六七暴動」研究, 接觸了大量當年被捕青年,加上自小 認識不少值得敬重的、同時尊重香港多元社會的愛國前輩, 對相關資訊有一定了解。從訪談所知,不少黨員是有正式會員證的, 但基於香港回歸前的特殊情況,不少 地下黨員採用只與上級一人聯絡的所謂「單線聯繫」, 就是黨的最高層也不可能知道所有單線聯繫的黨員名單。 若梁女士只根據推論和「單線聯繫不可能有證據」的 事實,就說連林瑞麟也是地下黨員似乎並不科學, 只會帶來另一種白色恐怖。
四、推論吊詭 真即是假
基於以上各 點,筆者認為,在回歸後的今天,探討香港誰人是否「地下黨員」 只是一個偽命題,《大公報》前輩關昭女士日前的評論,認為「 共產黨又如何」,並非無理。而 且,因為中國共產黨不在香港註冊,所以任何被梁女士的方法「 推論」為地下黨員的人,其實都不可能承認,因為吊詭的是, 邏輯上,承認了的,都不是真黨員。
五、所謂「土共」 融合於港
然 而,不少「傳統左派」明知香港長期對這標籤敏感, 還是從無否認其身份,乃至甘願被演繹為「變相默認」, 因為這確是他們的理念;這種固執,有其可愛之處。例 如被梁女士捕風捉影形容為地下黨領袖的葉國華,曾這樣對筆者說: 「我是共產主義者,五十年代開始參加愛國進步運動, 六十年代因為文革期間的老中青三結合原 則,有機會直接與上兩代人合作;至於是否黨員,中央哪天說我是, 我就跟你說是。」對同一問題,曾鈺成這樣回應立法會同僚:「 中共黨章和立法會主席的職責沒 有牴觸」、「香港還未成熟到可以討論這個問題」、「 既然你也說是秘密,我當然不會答你」;實際的答案, 他的同僚早能自行判斷。事實上,他們若斷言否定,誰 也不能說什麼。但他們沒有,因為他們比較明刀明槍, 不太看得起種種左道旁門的暗算,對文革的瘋狂有親身經歷之痛; 而且所謂「土共」,其實有本土思想的堅 持,不少人對盲目的敵我矛盾式鬥爭反感, 他們已與香港核心價值融為一體。
六、應對能力 市民想知
從梁女士的推 論可見,反正單線聯繫一定沒有證明,梁振英應該明白, 社會對他是否technically、meticulously defined的地下黨員的興趣,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大家有興趣的,並非有沒有一張黨員證作呈堂證供, 而是希望多了解他的過去,以及他如何回應不同問題的 考驗,從中判斷其性格和誠信。對公眾人物而言, 這種要求是合理的。
七、指梁「說謊」 有欠公允
梁慕嫻對梁先生 是地下黨員的最具體「推論」,是這樣的:在八十年代中期,《 中英聯合聲明》剛簽署,梁先生以三十多歲之齡, 直接獲北京任命為基本法諮詢委員會秘書長,接替 毛鈞年(毛先生為地下黨員應為核實資訊、 後於2000年獲大紫荊勳銜)。據梁女士「了解」,「 根據中共規定,類似要職必須由黨員擔任,因此梁振英必須是黨 員」;李柱銘的結論,最主要也是基於基諮會的經歷( 李先生當時與北京關係良好,同樣是基本法諮詢委員, 直到六四事件才分道揚鑣)。然而,這樣的推論是不充 分的:「一個職位前任是黨員、後任也必須是黨員」 只是梁與李的猜想。若因此批評梁先生否認是黨員是「說謊」, 有欠公允。
八、年輕上位 竟受「歧視」
梁 先生為了否定上述推論,對他如何獲北京賞識、獲委任這要職, 曾多次向傳媒表白。據他向《壹週刊》透露:1984年《 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當日,無綫主播梁家 榮訪問他,提出建議解決九七後的界限街以北土地續約問題,「 安老(安子介)當晚睇電視,覺得我嘅建議好, 想搵我加入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後來就透過廖瑤珠搵 我」;此前,他因為協作解決新界土地問題,已得到注視。 他曾批評捕風捉影質疑他憑自己實力獲委任的人,是「年齡歧視」, 這在筆者朋輩聽來,格外受落。
九、形象年輕 獲得推薦
然 而,就梁振英上述說法,筆者研究時發現, 當時的基諮會委員有一些略有不同的版本, 這版本葉國華也曾向包括筆者在內的不同年紀友人談及。這版本是: 當時北京 能接觸的香港精英十分有限,必須依靠相關網絡推薦, 梁先生是受觀察多時的人;而當時基諮會成立,希望找一位年輕、 形象與傳統愛國陣營不同的專業人士擔任要 職。
葉先生早年認識梁先生, 與其友人在掌握一些可選人選的基本情況後, 向港澳辦李後先生等推薦了兩人,一位是梁先生,另一位是陳毓祥, 由京方進行正式面試。推薦人原來更屬意陳先生, 但結果是陳先生面試失準,說要從政府申請借調基諮會, 被評為誠意不夠,而梁先生中選。
自此,梁先生以一頓飯表示謝意後,根據慣例,就單線與京聯繫。 這也成為陳先生一生的失落。據葉先生所言, 陳先生在乘坐保釣號出發、魂斷公海前,還問他當年何以落選, 可見其至死仍耿耿於懷。
當時筆者只有六歲,不可能知道這些人物; 而這小事葉先生的友人知道的不少,也沒有誰放在心上。
十、陳年往事 已是歷史
梁 先生對「如何加入基諮會要職」這問題,從無提及上述插曲, 這並不代表什麼;筆者相信在葉先生的網絡以外, 有其他欣賞梁先生的人,而且陳年往事,一切已是歷 史。但畢竟,這和「安老看電視讚賞梁先生就邀請他加入基諮會」 的說法,在可能是關鍵的位置,有所出入。自此,梁、 葉數十年再沒有聯絡,直到這次選舉。不少 其他愛國前輩私下對梁先生有不同說法,不少是源自這類故事, 因與梁慕嫻的著作無關,這裏不贅。假如葉先生所言屬實, 梁先生一直沒有談及這些小節,對記者卻 就其他細節巨細無遺地披露,並單純以「青年才俊獲賞識」 解釋一切,以小人之心,難免令人有一絲不安。
假如葉先生的身份和舉薦不為梁先生所知,關乎葉講述的答謝宴, 似亦非事實。有一個可能是,一切都是葉先生杜撰, 但我對葉先生的誠信絕不質疑;而且這資訊流傳多時,假如是誹謗, 相信葉先生早已被控告,或被「考慮不控告」。
十一、梁作澄清 應予信任
必 須說明,本文絕無對「梁先生是地下黨員」有任何影射之意, 以標籤作文章,筆者從來討厭。既然梁先生斬釘截鐵說「絕無此事」 ,根據法律精神,社會應該相信梁 先生,也只能相信梁先生。只是我想起, 我當年成立Roundtable時,葉先生答應捐款, 我曾直接問他「想要什麼」,他說:「不要裝作不認識我這個老人 家就是。」Roundtable從第一天開始, 公開有資金來自葉先生,一直被一些朋友埋怨, 認為那會引起種種不必要的揣測,例如到了半年前,筆者尊敬的黃 毓民教授,還是因為這段淵源, 指Roundtable總幹事林輝「投共」(後來黃教授表示, 這是一個比喻手法,說假如林因為其子在內地而影射他投共,他也 可同樣推論,並非直接評價Roundtable; 筆者對這個澄清,表示欣慰)。但我想, 開誠布公不但是基本政治倫理,也是對前輩的基本尊重。 近年我有參與 打理葉先生的其他捐款,接受其捐款、使用其物業的其他組織, 類似民協、新力量網絡或一些福利機構也沒有想到要避嫌。
十二、說話優點 可成缺點
筆 者對梁先生的才學,從來十分欣賞,早在數年前, 就將其光明面介紹予不少友人;當時他的民望不超於5%, 還沒有任何「梁粉」存在。這裏只是希望表達一點憂 慮:梁先生滴水不漏的處事和說話方式, 自然幾乎永不可能被具體證明犯錯, 也幾乎永不可能被具體證明說謊。這可以是一個優點, 因為群眾可以由一位不會犯錯、 不會說謊的君子帶領,應能感到安慰。
但這也可以是一個隱憂,因為任何一般人理解的具體概念, 只要設好足夠的前設、後設、安全閥、免責條款, 都有可能被重新演繹。例如日前辯論, 梁先生在整個選戰第一次提及「大和解」概念( 新班子不因為任何人「站錯隊」而秋後算賬), 就跟曾鈺成口中包括泛民的 「大和解」完全不同;而提出後者的曾先生,在宣布考慮參選時, 除了遇上黑材料,同時也被梁先生的文宣主要支持者劉迺強, 在內部途徑扣帽子為「投降派」(下 一步就是勾結外國勢力了),還要跟挺曾的愛國朋友絕交, 因為在他看來,新一屆政府必須以其精確定義的「愛國者」為主體。 當然,這位劉先生和另一位劉先生夢 熊一樣,都是不能代表梁先生的; 儘管梁先生這樣謹慎的人一生簽署了的僅有宣言,不算六四那一個, 就是劉先生發起的、主張社會利益凌駕個人自由的《香港再出 發宣言》。
各方何以心生「憂慮」?
筆者贊同梁先生,把他想得太複雜,是不必的。 但希望他明白為什麼政圈不少朋 友那麼憂慮,包括了為數不少的老愛國和開明建制派新一代, 這不是一句「唐營」、「唐營B隊」、「既得利益」、「反中亂港」 ,就能涵蓋一切。正如日前「梁 辦」以競選條例不能接納禮物為由, 退回Roundtable以書面形式回應其「全民寫政綱」 而送上的《致未來特首的信》一書,我們自然須要相信是梁營要求 嚴謹而沒有其他含義,也應該相信梁營文宣的邏輯, 即其他候選辦以正價送上購書款項作回應,是因為他們習慣了以$ 88的金錢收買人心,沒有其他意思。
梁 先生既是領袖,無論當選與否,都應有胸襟接受一切建言, 這是社會的期望。關於特首選舉,筆者的觀點已發表於日前《明報》 的《萬言書》,日後不會再談。觀乎 來自中聯辦的訊息,深信梁先生就是下一任行政長官,那些唐營、 泛民、知識分子,乃至傳統愛國陣營的開明派不必有幻想, 反而應想清楚在新形勢下,如何能在不 同崗位捍衞香港的核心價值。
這文章撰寫前沒有知會葉先生, 但沒有公開任何他說不能公開的細節( 筆者曾參與整理其口述回憶錄,規定在他容許時 才能發表),也沒有知會Roundtable的朋友, 而且我個人認識梁先生多年,深信梁先生不會秋後算賬,這一點, 是衷心的。但是,梁先生、梁競選辦、梁 支持者、廣義梁營是不同概念,這一點,也是精確的, 因為正是來自梁先生本人。借用梁先生的說話方式,我相信, 就是這文章及其他來自本人的或友好的文章及行 為,令Roundtable的精神或實體在新政府治下, 在行動上、財政上或其他形式上遇上任何或明或暗的障礙, Roundtable的核心和非核心成員, 都有理由、也有責任和義務感到贊同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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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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