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6 March 2012

核廢之島

面對彷彿繞口令和數字遊戲的回應,達悟人只有憤怒,「這個政府騙人,我們不再相信任何他們的數字和承諾!」三十年到頭來還是一樣的標語和訴求,對達悟人來說,反核廢運動的終結,就像划向夜晚的大海,航行中看不見盡頭。

一場三十年的運動,究竟改變了什麼?而什麼又沒有改變?

文/林怡廷

2月19日 細雨

一早幾班飛機陸續帶來了十來個媒體記者,下午的恆星輪乘著浪運來兩百名警察,在紅頭村的蘭嶼別館及附近海產店進進出出,淡季時刻理當平靜的小島不平靜了起來。

郭建平、夏曼藍波安和張海嶼隨著宣傳車到各村落,用母語夾雜著漢語做最後動員,他們有人已經灰白了頭髮。三十年的老戰友攝影家關曉榮、潘小俠背著相機也到了,大家吃著熱湯麵,喝米酒,敘舊,年輕人一旁製作抗議標語。

就位,人們重新在小島聚首,海潮聲就像久違的戰歌,明日要出征。

2月20日 東北季風和雨

早晨,風雨交加,龍門港前集合了約莫全島四分之一的住民。

來自紅頭、東清、野銀、朗島、椰油、漁人六個部落,五六百個男女老少,綁在頭上的白色布條寫著「驅逐惡靈 核廢滾蛋」,手持各自設計製作的布條:「反核 為了我們後代的幸福」、「反對土地續租」、「還我尊嚴」、「死137枯60」…悲憤的往蘭嶼貯存場走去。距離上一次,已經整整十年。

「爲什麼中間停了十年?」前一晚夏曼藍波安複述著這個問題沒有言語,但無論如何,運動還是開展了。

去年3月11日日本福島核災,隨後一波波非核浪潮從德國、義大利、延燒回日本,蘭嶼人心開始浮動;十一月底,媒體爆出中研院研究員扈治安的調查報告,顯示蘭嶼島上多處已遭人工核種鈷60及銫137污染,這兩年貯存場出海口藻類上的沉積物,輻射數值竟比核三廠還高。這消息像一枚震撼彈,證實了達悟人長年的疑慮,也讓反核廢運動重新回到燃點。

12月7日郭建平和綠黨不分區立委參選人希婻.瑪飛洑召開真相說明會,隨即部落文化基金會到各部落召開四次島嶼共識會議,族人熱烈參與,明快決議12月30日前往凱達格蘭大道抗議,更達成共識,隔年2月20日再次在龍門港集結全島,重啟抗爭。

「我們是和平的民族,我們手無寸鐵,為什麼要派這麼多警察阻擋在我們面前?警察應該去抓流氓,而不是對付達悟人!」

野銀的耆老林新羽用母語道出政府執法的荒謬,現場的情緒更加激憤,這風雨和1988年2月20日如出一轍。達悟男人戴上傳統竹編的藤盔、護甲,穿上傳統的丁字褲,手持長矛,如戰士般。他們握拳顫動,咬牙緊唇,瞪大眼睛的用Manhawey(蠻阿威)表達憤怒。

「看著父親、耆老們都這年紀了,還要在風雨中拉著長矛穿著丁字褲去抗爭,心裡就很難過。」野銀青年林詩嵐忿忿不平,「爲什麼三十年了,我們還在這裡?」

邊陲的共同體

蘭嶼,台東外海的小島,面積46平方公里,散居了六個部落,在日治時代被稱為Yami(雅美),國民政府遷台後因島上滿佈野生蝴蝶蘭而命名。但對達悟人來說,祖先世居一千年的島名就是”自己”,Pongso no Tao即「人之島」。

一百年前,蘭嶼是日本人類學者的後花園,六十年前國民政府遷台後,邊陲小島的命運從被觀看轉化到被遺棄。蘭嶼先是被當作國共內戰戰俘的管訓農場,長達二十一年的時間這裡是一個囚犯島,自由活動的囚犯不斷騷擾達悟人的安寧,婦女人人自危。1973年,台灣政府為了方便將發展核能的廢棄物海拋,蘭嶼被選址為核廢料的暫時貯存處;1978年政府以罐頭工廠可創造就業的名義欺騙達悟人,興建了一個壕溝僅深度3公尺,露天加蓋,設備簡陋的暫存場;1982年台電正式運來第一批10009桶的低階核廢料,從此蘭嶼無力扭轉核廢之島的命運。

「這是充滿歧視的科技殖民。」蘭嶼部落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反核廢大將的作家夏曼藍波安批判,殖民者從經濟的剝削轉化,丟棄文明的廢物到少數民族的傳統領域。

但當時有意識的人不多,年輕的夏曼藍波安、郭建平、張海嶼等蘭嶼少數的知識青年,逐漸從學校、媒體報導、台灣朋友的耳語,嗅到不尋常的蛛絲馬跡。在那個大眾都被政府洗腦成核能很安全的年代,他們努力透過各種管道了解真相,為了和族人溝通,更將現代語彙―核廢料,轉化成達悟人傳統信仰中最懼怕的意象―惡靈Anito。

面對共同的惡靈,他們還開始思索自己的身分:「我是誰?我為何會遭遇這樣的處境?我要拿什麼對抗?」過去各自為政的六個部落開始整合,「這是達悟這個民族共同體的意識第一次覺醒,是的,因為核廢料。」郭建平道出歷史的無奈。

而後,八零年代在大島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浪潮下,來自黨外、媒體、學界、文化界等各領域的朋友熱情伸出援手,1986年發生舉世震驚的車諾比事件,這個從沒對抗過執政者的溫和民族,終於忍無可忍,在1988年2月20日,第一次動員全島,在龍門貯存場前對執政者發出怒吼。

三十年不變的訴求和數字遊戲

然而和1988年第一場抗爭開始,隨後如海浪的波峰與波谷間綿密交替,直到2002嘎然平息的反核廢運動相比,這張力在十年後的今天,除了憤怒還多了無奈和疲憊。

這些年達悟人用盡方式和政府周旋,當然有些成果,除了成功攔下預計六期的貯存場興建計畫,1996年一人一石填港的抗爭,成功阻擋載滿核廢料的電光一號進入龍門港,蘭嶼存放的核廢料桶就沒再增加過;同年台電首度作出2002年遷出的承諾,他們宣示核廢料絶不在蘭嶼永久貯存,但遷出的前提是「找到最終貯存場為止」。

去年12月30日,四十七名族人,在寒風細雨的台北,推著核廢料桶走上凱道要求立即遷出,台電的回應依舊缺乏誠意:「最終貯存場選址公投後,再經過3年的環評和取得建照,5年施工,4年遷移,還需要12年的時間。」

面對不斷承諾也不斷跳票,彷彿繞口令和數字遊戲的回應,達悟人只有憤怒,「這個政府騙人,我們不再相信任何他們的數字和承諾!」

三十年到頭來還是一樣的標語和訴求,對達悟人來說,反核廢運動的終結,就像划向夜晚的大海,航行中看不見盡頭。「三十年這個運動又回到原點。」抗爭前晚的聚會,潘小俠對著夏曼藍波安等老戰友們直言不諱。

人心的改變

運動的每一個或大或小的成就當然不能抹滅,但三十年,人心的變化的確回不到原點。

「我們年輕人是還好,但有人也會擔心,那些沒人照顧的老人沒有回饋金要如何生活?」我投宿的民宿老闆娘,在柔軟的紅色沙發上,抱著心愛的紅貴賓,在落成一年多西式風格的自建小屋裡,道出一些人的疑慮。

陳水扁執政之後的民進黨政府,除了不斷道歉之外,終於促使台電在2001年首次以「回饋金」的名義,將二億二千萬匯入蘭嶼鄉公所。

「村辦公處報告 村辦公處報告,請各位村民明天帶著可以拿錢的書(存摺)。

看看台灣政府有沒有騙你們,把『你勒斃』(錢)放到書(存摺)裡面,

蘭嶼鄉民終於獲得第一筆台電死也不承認的『賠償金』。」

夏曼藍波安在《星期一的蘭嶼郵局》中寫到,當時有很多蘭嶼人特地拿著存摺去郵局把錢領出來,確認存在後再存回去。蘭嶼人拿到第一批「三千六萬塊」 (六萬三千塊的達悟語講法) 的回饋金,事實上是由一桶一年200元,共計九萬七千多桶計算出來,2000到2002年三年的租金,而後還有兩次回饋金的發放,一次是四萬八千塊和五萬一千塊。

「10年前大家要命、要淨土,但現在年輕人要福利。」東清牧師張海嶼感嘆人心變了,過去大家毫無遲疑只要求立即遷出,但現在有些族人已習慣了補助和回饋金而有所保留。

「這應該叫賠償金而不是回饋金!除了核廢料必須立即遷出,我們更要求後續賠償和永久除汙的保證。」夏曼藍波安談到回饋金總是難掩激動,但達悟人除了接受台電一桶一年200元,平均一天0.6元的「回饋」,沒有他法。再回首1997年遭到國際綠色和平組織反對以前,台電原本計畫將六萬桶核廢料境外貯存到北韓,當時一桶計價四萬台幣,附加三十億的環境處理費。
「民族的尊嚴在哪裡?台電光靠這一點回饋金,就足以分化我們。」郭建平發現,領回饋金的這十年,運動能量開始潰散,這段時間大家回歸庸俗的日常,面對最真實的生存。

張海嶼在東清的長老教會擔任牧師,尋求信仰上的解脫;郭建平投入政治,選上台東縣議員,但2005年選鄉長時失敗後,就在朗島經營雜貨店;而夏曼藍波安則在那個沒有門窗,卻又被書填滿的屋裡,埋首於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持續從傳統勞動中思索達悟文明在現代性中面臨的困境。

輻射的身心傷害

人心是熱的,會變冷,但輻射的傷害是百年,甚至萬年都不會衰退。

根據蘭嶼衛生所的統計,近十年來惡性腫瘤已慢慢取代老邁成為蘭嶼人的首要死因,但由於缺乏精確的比對和研究,醫護人員對於這個變化是否為貯存場輻射外洩所致,相當保留。而台電也總能以達悟人飲食、飲酒習慣的改變,四兩撥千斤的回應島民胃癌、肺癌、肝癌比例偏高的原因,但這些都無法揮去當地人心中的陰霾。

蘭嶼所檢測出的銫137,是被世界衛生組織WHO列為國際癌症分類中第一級致癌物質,一位離職的衛生所員工也坦承朗島婦女在甲狀腺腫瘤的比例的確異常。

「我一閉眼就可以想到四、五個朗島的姊妹,三十幾歲年紀輕輕就得甲狀腺腫瘤。」朗島的鄉民代表黃碧妹跟我說,漁人村的滿棒也可以馬上數出四、五個罹患腦癌的小朋友。

人工核種導致癌細胞病變一般是血液型疾病,如甲狀腺癌、腦癌、白血病……雖然「甲狀腺腫瘤也和遺傳有關。」蘭嶼衛生所的朱醫師謹慎提醒,但這樣的比例,放在三千住民的小島,一個微型的人際網絡中看,還是相當詭譎。

43歲的朗島婦女小琪(化名)就是在26歲發現甲狀腺良性腫瘤,31歲轉變為惡性治療後,不小心懷了老三,「那時候我的預產期和我爸的忌日同一天,我很害怕會不會也是自己的忌日,常常半夜起來,看著身旁的兩個孩子和老公哭。」

老三出生時才一千七百多克,在保溫箱待了一個多月才出來,而且眼睛很不好,脾氣和他哥哥姐姐比起來也特別暴躁,小琪覺得相當歉疚,她懷疑是不是懷孕時太憂鬱影響到孩子。罹癌後她身體很容易疲累,無法工作,只好去山上做農作。她參加教會,很努力透過信仰試圖開朗,讓自己走出來,但也坦承到大島就醫的費用負擔和長期對死亡的心理恐懼,仍舊讓她相當煎熬。

然而, 鄉公所一年一千九百多萬的回饋金,卻只有兩百到兩百五十萬是編列給醫療補助,個人檢具收據可補助70%,一年卻不得超過三萬元。

島上唯一醫療單位的衛生所只能處理一般外傷和感冒,重大傷病都必須到大島就醫,交通費用是筆很大的負擔,鄉公所的職員告訴我,政府一個月補助蘭嶼鄉民四次,每次250元的機票錢,大約蘭嶼台東一趟來回機票的十分之一。

當然回饋金還另有用途。每個部落有兩百萬預算可供專案申請,多數用在「文化活動、祭典、硬體設施、社區美化打掃、聯誼球賽、聯歡晚會…」鄉公所職員如數家珍,但對比蘭嶼人長期在高輻射環境、低醫療資源、高就醫成本的處境,這些用途顯得無關緊要。

疑點重重的檢整作業

2007年12月,台電委託永樂國際公司進行為期四年的「檢整」作業,首次將存放在壕溝裡已二十年的廢料桶作整體清查,將毀壞程度不一的廢料桶分成四類,再做進一步的處理後回貯。

一般認為,這個耗資六億,由台電外包給永樂國際公司的檢整作業,極可能是扈治安研究員在報告中測出近年蘭嶼輻射外洩更加嚴重的主因,雖然當局一如往常對這類推論異常謹慎,「銫137是國際核子試爆的關係,鈷60是檢整作業的『微量外釋』,」貯存場經理池國泰對媒體小心翼翼的用字遣辭。

但1998年之後就被國際禁止的核子試爆,何以十年後才在蘭嶼產生輻射污染,甚至數值比墾丁的核三廠還高?

220抗爭當天,希婻.瑪飛洑公佈了兩張令人怵目驚心的照片,穿著簡單黃色防護衣的作業工人,身在爆裂、頹傾的廢料桶中,許多被水泥固化的核廢料化為粉塵肆無忌憚的飛散,照片灰濛濛一片,會讓你直覺屏住呼吸。根據台電說法,這類腐蝕得已不見桶的廢料桶只有2124「桶」,僅佔全數2%。

一個難得陽光的午後,希婻.瑪飛洑帶我來漁人村拜訪已離職的貯存場檢整工人,在擺滿滷味、酒杯、保力達B的桌子前,幾個工人在難得的午後陽光下閒扯淡,事實上他們正在失業當中。

相較於一天兩千工資的建築模板工,這些暴露在高輻射劑量的達悟工人,日薪只有一千二,而且還是不上工就沒收入的臨時工,「台灣應徵過來的員工是全職,外加零零總總一萬五的津貼,一個月可以領到六萬塊,將近是我們的一倍。」其中一位達悟工人氣憤的說,一個台灣工人在一旁不好意思的點頭承認。

永樂國際雖然依照台電規定雇用三分之二的蘭嶼本地人,但台電倒沒有規定大島人和小島人的待遇必須一致,去年12月檢整作業已接近完成,永樂公司就不再和這些臨時工續約。

42歲的王大哥在台北作建築工二十年了,蘭嶼就業機會少,若不是為了就近照顧家庭和父母親,其實不需要回家鄉作一份低薪高危險的臨時工。當初永樂公司的薪資從上一個包商南寧的一千八降為一千五時,大家還罷工了一陣子,「但後來陸陸續續有人過去上班,沒上工就沒錢呀,能怎麼辦,唉。」

叫王大哥不解的是,他2009年簽約時工資是一天一千五百元,卻只領到一千二,抗議後公司推說是試用期,到第三個月才調到一千三。那簽約說好的一千五呢?「去年四五月才調回來。」

然而爭議不止於此,四年的檢整期在進度上,從一開始一天12-18桶的產量,到後期一天加班三小時可飆到一天80桶,「曬桶原本要4小時,但到後來2小時就作了。」王大哥說標準作業流程的確有規定,但為了賺取獎金(40桶400元 50桶600元 60桶800元 70桶900)大家作業會加快,公司也會強迫假日加班。

為了生活,即便受傷或累積輻射劑量過高,都硬著頭皮上工的情形屢見不鮮,王大哥有次作業不慎,戴了工作手套的手指還是被桶子割到血流不止,但面對受傷不能作業的規定是,「第二天公司還是叫我進場。」防護措施也不如台電宣稱的完善,「蘭嶼有時候會突然下大雨,壕溝的水可以淹到這,」一位台灣來的工人比了比自己的腳踝。

台電和原能會都是監督單位,他們對外宣稱一切都照SOP,但「我還經手過腐鏽破洞了,卻貼了膠帶補了漆就算完成的二類桶。」工人震撼告白。原能會每個月都會派人例行抽檢和影帶存證,只是你也聽得到這樣的耳語,「公司總是知道完善處理的桶子該放在哪個位置。」
連原能會物料管理局副局長邵耀祖都曾對媒體坦承,檢整過程各種違規的黑函、檢舉滿天飛,但似乎不影響永樂公司繼續承包。有台電、原能會這種球員兼裁判的監督單位,大家在無人聞問的蘭嶼相安無事了四年。

有處可放的核廢料

去年福島核災事件之後,永久貯存場選址公投又面臨停擺,台電更有藉口無止盡拖延。

當初蘭嶼沒被正義的程序對待,現在卻被要求依照正義的程序等待。但去年12月底,貯存場的土地租約就已到期,三個多月過去了,卻不見監察院糾舉台電的使用不正義。

大島的良心不僅於此,很多人對蘭嶼核廢料問題態度曖昧,是因為對「遷出後要放哪裡?」無解。

「受害者不該負責舉證,也不該負責提出solution。」部落文化基金會執行者斛古指出這個邏輯的謬誤。 然而台電是否真的沒有solution?事實上,截至目前為止二十萬桶的核廢料,除了1996年之前的九萬七千多桶存放在蘭嶼,其餘都在三座核電廠的燃料棒貯存水池中。

「目前核一廠在年底預計試運轉的乾式貯存場面積三千平方公尺,是擁有24小時恆溫恆濕的空調系統,無人的自動化設備,造價十四億;核二廠的存放場更有八千多平方公尺,造價二十七億的設備。」台電核能後端營運處郭組長熱心說明的同時,浮上眼前的是蘭嶼貯存場那雨水成河的壕溝,帶鹽海風終日拂過那黃色的桶子,直到剩下一灘灰色粉末,像Anito(惡靈)的骨灰……

nation對nation的對話

最近日本預計全數停機54座核電廠,卻又傳出繼去年六月立法院通過增加核四140億預算後,台電欲再追加563億。蘭嶼核廢的遷出預算遙遙無期,達悟人不確定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讓政府有誠意的面對問題。

「這不只是核廢的問題,而是一個政府如何對待原住民族。這不是『鄉』的行政層級可以解決,必須是nation對nation的對話。」夏曼藍波安強調。

部落文化基金會不斷對內對外溝通島嶼治理協定的重要,核廢料帶給達悟人的問題,在三十年間不斷轉化,威權的欺瞞、環境污染、醫療資源、勞工權益、社區再造、部落自治管理…早已盤根錯節。但達悟人已越來越難逃脫統治者的遊戲規則,他們對治理的想像力,逐漸剩下現行的政治架構,而不是過去的部落自治。

「那是我們迷失了,還沒從傳統真正過渡到現代,建立起屬於達悟民族主體的現代性。」達悟人要對抗的惡靈,不只是核廢料,而是一個民族面對現代和傳統的斷裂。但這麼大的命題,其實不只是達悟人,也是全世界少數民族很大的結構性的困境。

希望與困境

重點的不是誰做了這些事,而是這些事被完成了。―法農

三十年的運動雖已老態,新舊命題叢生,充滿令人沮喪難解的黑暗,但也總有微忽的光亮。去年,網路上流傳一則youtub影片,是蘭嶼的椰油國小獲得全國國小舞蹈比賽第三名的表演,而他們的舞蹈,正是反核廢運動的故事。

編舞的顏子矞老師是熱愛蘭嶼的高雄人,這支舞靈感來自日本福島核災,他也透過編舞的過程,讓孩子開始知道過去發生的事。孩子們說爸媽其實不曾提及這些事,看了老師放的紀錄片回去問爸媽還會被罵:「小孩子不懂不要亂問。」但他們聽到220的抗爭,會驕傲的說:「我爸媽有去參加核廢滾蛋!」這支舞蹈讓孩子面對自己的歷史,「記得比賽當天,很多孩子跳著跳著,和台下的觀眾都激動的哭了。」顏子矞回憶道。

「當一個民族不再爲自己哭泣的時候,就沒有人會再爲他哭泣了。」220抗爭當晚的雨夜,夏曼藍波安有感而發,我想他應該可以感到欣慰。世代交替已慢慢浮現,女性及青年在這次運動,更扮演著重要且關鍵的角色。

黃碧妹、希婻.瑪飛洑等達悟婦女,無論在核心或外圍的參與,都在這場運動舉足輕重。除了在細瑣的資料蒐集及行政事務上費心,在議題的主導上,她們透過母性獨有的關懷特質,協助並揭露更多因核廢而患病或受傷的不公不義之事,爲男性習慣的抽象論述及訴求中,填補了觸動人心的血肉,而該在台上發言時,她們的穿透力也不遑多讓;或是將運動紀錄下來,自製成網路影片,運用臉書傳播、動員的青年行動聯盟林正文、林詩嵐兄弟,則掌握了新世代運動者的入門工具。他們不再像過去的運動者必須仰賴主流媒體報導,重新拿回詮釋運動的主導權,影片也在網路上發揮效應,而成為運動的亮點。

時代的氣氛變了,參與的有機體也不同了,運動正在轉化,過去充滿陽剛、衝撞的基調,現在則更加理性、溫和。

達悟人知道,這些事三十年完成不了,換了面孔換個方式也必須幹下去,直到被完成的那天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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