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8 March 2012

沈旭暉:東德的線民和秘密檔案開放

2003年,德國政府決定將前東德秘密警察機構斯塔西(STASI)秘密檔案全部向公眾開放。檔案全長200公里,厚達21 .25億頁,放在整座大廈供當事人查案,如此規模浩大的翻舊賬可謂世界紀錄。這時,東德人才發現全國整整1/3人口都有檔案建立,同樣數目的人曾向秘密警察告發親友,從查檔發現歷史,這就是2006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竊聽風暴》(T heL ivesof O thers)劇本的現實基礎。然而告密人究竟算是合作者、刁民還是受害人,其實已不可能判斷,像電影那樣發現一位好心秘密警察的可能性極小,發現親密戰友夫妻子女出賣自己的可能性極大。電影對開放檔案持「面對歷史」的正面態度,並非德國一致共識,在國內也曾惹起爭議。

教皇本篤十六世被揭發年輕時曾加入希特勒青年隊,依然成為教皇,他的同業就沒有這麼幸運。前東德天主教行政總管史托菲(M anfredStolpe)在德國統一後成為交通部長,原來被視為「東德良心」,檔案卻揭露他曾為秘密警察當臥底25年。波蘭著名神父、已故教皇約翰保祿二世的同鄉兼親密戰友海莫(K onradStanislaw H ejm o)2005年被揭發曾任秘密警察,監視對象正是教皇,也是源自德國算賬風,掌管檔案的波蘭國家紀念院(IPN )負責翻舊賬,同時意外發現的還有波蘭秘密警察為教皇捏造情婦的故事。東德末代足球先生古斯科、球迷熟悉的勒沃庫森足球會的德國前鋒基爾斯滕,也是檔案披露的斯塔西線人,監視對象自然少不了來自東德的世界足球先生薩默爾。德國是對歷史負責的民族,這值得嘉許,但電影「告密者總是軟弱」的暗示,則未免過分簡化、殘忍。舊聞揭下去容易黑白分明,國家繁榮時,過來人可一笑置之;一旦出現金融風暴還是什麼,人性,就難免愛算總賬。畢竟,看過這類電影的觀眾容易在道德高地審判「誰是好人」。這結論,卻是翻文檔不可能弄明白的。《竊聽風暴》上映時,某曾任東德秘密警察的男配角父親參加首映被認出,激起公憤,被逼向公眾道歉才能平息眾怒。又是一個瘡疤。

正史中的東德文化人圈子有點像嬉皮士,集體住在東柏林一個租金便宜、啤酒便宜、召妓便宜的舊城區,也許就像今日北京的798舊工廠文化村。《竊聽風暴》的東德文化人卻甚少嬉皮味,比正史政治化得多,而且都是關係多多的社會精英,廣受上層官僚重視,主角更被稱為「唯一同時獲東西方重視的東德作家」,屬於一個更小的小圈子。在小圈子內堅持「知識分子的良知」是容易的,但他們的話語、他們的貝多芬,其實不太落地。東德百姓不滿經濟下滑、甚至要靠西德借貸,知識分子就不大能感覺到,因為他們物質上屬於既得利益層,從電影可見他們的中產公寓環境優美,還有鋼琴。電影提及的《明鏡》雜誌對德國知識分子影響深遠,但也經常被批評借助專家用語扭曲事實和裝作中立,特別是在文化人更似精英的當年。前集權政治下的文化精英到了民主社會,創作往往大為失色,這並非偶然。

要說「人性光輝」,另一部類似題材的電影《再見,列寧》雖是黑色喜劇,但它那人工自制歷史和真歷史的混淆,似乎寓意更深、更貼身。主角的母親相信共產主義並非為了什麼大道理,只是自我感覺良好,最愛就雞毛蒜皮小事「為人民服務」,寫信「反映情況」,喜歡井然有序的生活……但其實她知道流亡西德的丈夫健在,依然有通信,也知道東西差異的並存。東德人雖然身在鐵幕,但一直有便捷的信息流通,基本上瞭解西方發生何事。她選擇東德,比文化精英和竊聽的秘密警察的心路更有代表性,而她絕對是一個好人。她那虛擬的東德感染兒子,比貝多芬音樂感染特工叫人信服,也比「壞人裡有好人、好人裡有壞人」一類伊索寓言更堪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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