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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昧的共識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許知遠
一
辜嚴倬雲也出場了。她要替九泉下的先生表達憤慨:你們怎能否定“九二共識”的存在!在照片上,她仍風姿綽約。在臺灣報紙亂糟糟的版面上,這優雅也提醒著一種更古老的傳統的存在。
在最後10天,競選的主題日漸清晰,馬英九與蔡英文的最終角逐不是來自於島內事務,而是與大陸的關係,它也隨即被簡化成是否認同“九二共識”。
沒人能給出“九二共識”的具體定義,它甚至也不是1992年所提出的。像很多著名的合約、協議、儀式一樣,它是被創造出的傳統。但正是這種模糊性,也賦予了兩岸共存的包容性。文字遊戲顯得不夠誠實與清晰,但有時也能緩和直接、劇烈的衝突,創造更大的迴旋空間。
這也是傳統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方式了,那種赤裸裸地表現出的欲望與力量,簡直就是野蠻的標誌。當辜振甫與汪道涵1993年在新加坡會面時,他們的言談、儀態都在表明,比起表面的國共對峙,一種深層的文化傳統似乎仍聯結著兩岸。他們風度翩翩、談笑風生,富有歷史情懷。看著他們握手的照片,你會一時錯亂,兩岸為何要分離。而你也感得到,一種新的可能性正在兩岸間浮現。
毛澤東與蔣介石的冷戰結束了,鄧小平與蔣經國的崛起都許諾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北京提出了“一國兩制”的方案,臺北則開放了赴大陸探親與觀光。除去 鄧麗 君的歌聲、瓊瑤的小說,商人與資本也湧入,與香港一樣,臺灣的資金、技術、管理與網路,成為中國大陸通往世界市場的重要助力。
天安門悲劇帶來了震撼,被鄧小平南巡之後的經濟崛起所淡化。而“大中華”的話題則喧囂一時,它頻繁地出現在政客、商人、智庫與新聞記者的口中與筆下。香港、臺灣、中國大陸,再加上一個廣闊的海外華人網路,將構成一個驚人的經濟體,它將重塑世界。
這個概念幫助了中國大陸,它幫助人們把目光從天安門的血腥轉到它龐大的市場與勞動力。香港、臺灣的例證也安慰了可能的道德愧疚,人們相信經濟發展最終會改變大陸的面貌,經濟發展將帶來政治開放、社會進步,令人頭痛的政治體制將隨之而解。這兩個華人社會都為未來中國提供出發展的參照與路徑,既然他們有著同樣的面孔,流著樣的血脈,使用同樣的文字,分享著相似的家族觀念,尊重同樣的神明,都病態式地看重教育,都有著對金錢的敏感……人們也很少注意兩岸間失衡的力量。相反的,比起仍貧窮、封閉的大陸,臺灣的規模儘管不成比例的弱小,卻擁有著資本、觀念、網路上的自信,他們可以利用這種優勢“四兩撥千金”。
古老的文化紐帶,嶄新的商業機會,這兩者真能拉近兩岸嗎?一個被定義為“歷史終結”與“文明衝突”的90年代,卻是民族主義興起之時,海峽兩岸同樣如此。大陸需要愛國主義教育來彌補意識形態破產後的價值真空,它要強調屈辱的近代史,把屈辱與受害心理轉化成新的社會凝結力,其中,領土的丟失、山河的破碎,變成這屈辱最重要的象徵,所以收回香港、統一臺灣變成了最重要的象徵。而在臺灣,民主化必然導致所有被壓抑情感的釋放,而其中就有被壓抑最深的臺灣自主性意識。也和北京一樣,李登輝運用個人影響與行政力量來加速這個過程,在政治上演變成民粹主義,在文化上則“去中國化”。
歷史充滿了意外。昔日的對手都已離去,仇恨也被時間沖淡,但兩岸的距離反而變得更遙遠了。共產黨與國民黨,這多年的宿敵,至少在一點上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只有一個中國。這也是那模糊的“九二共識”與汪辜會談中的唯一確切的資訊,至於這“一個中國”是北京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臺北的“中華民國”,雙方都信誓旦旦地宣稱正是自己,也都佯裝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雙方的蜜月,到1996年的台海危機時嘎然而止。北京有導彈,而臺北有“一邊一國”、“七塊論”這樣的言辭,兩岸進入冷凍期。但雙方的經濟聯繫並未停止,而中國大陸崛起的速度與規模,超越所有人的想像。臺灣很快就發現,它開始如此依賴于這個龐大市場。但商業的紐帶一定能拉近兩岸的距離嗎?
二
中國大陸再度逼過來,它不是文化的中國,而是一個政治的中國、經濟的中國。從未有過這樣一個時刻,大陸因素如此顯著地影響著臺灣的政治生態。“總統”選舉已進行到第5次,在之前的4次選舉中,中國大陸作為歷史背景存在,是藍綠之爭的某種攻擊藉口,它並非選舉的中心話題,臺灣人忙於清算歷史的舊帳、應對民主轉型的內部困擾。
而現在,中國大陸前所未有地存在於臺灣社會。阿里山、日月潭的中國遊客,郭台銘在深圳、武漢的巨型工廠,向中國輸出的臺灣水果與水產,校園裏越來越多的大陸學生。臺灣經濟高度地依賴於中國大陸。
這一切都始于2008年馬英九上臺。飛機直航,自由行的開放,ECFA的簽訂,過去三年的兩岸關係,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顛簸的陳水扁時代終於過去了,它再度回復正常。而馬英九政府試圖讓公眾意識到,不管你是否喜歡它,中國大陸都是新的歷史動力。倘若整個世界都無法回避中國大陸的崛起,海峽這邊的臺灣又如何可能?而臺灣可借於中國大陸市場,再度獲得輝煌。
而北京也傳達出這樣強烈的信號,只要遵循“一個中國”的原則,它仍願意給予臺北更大的經濟讓步,在國際空間上給予它更大的施展空間,讓臺灣加入更多的國際組織,獲得舉辦國際性盛會的機會。而與兩岸關係密切的國家,都樂於見到這一景象,臺灣海峽的和平對整個亞洲地區至關重要。北京也仍是馬克思的邏輯的堅信者:經濟依賴將最終帶來政治和解。
但新的影響也導致新的焦慮。當馬英九與國民黨政府把大陸政策視作臺灣繁榮的保證時,站在金門碼頭的蔡英文與她領導的民進黨,則試圖描繪另一幅圖景。這種經濟成長並沒有惠及普通人。不斷加劇的貧富差距、不斷上漲的房價、財團力量的擴張、工薪階層的普遍被剝奪感、臺灣產業的空心化,它們都與馬英九的親北京政策、ECFA的簽訂有關。她也不斷警告臺灣選民們,馬英九過度依賴北京善意,這種經濟回報是以付出臺灣的尊嚴為代價的。
她當然也清楚,不管民進黨一貫多麼強調臺灣的自決意識,也不可能回避中國大陸的存在。臺灣夾在中、美之間,它的定位不僅來自自身,更與這個國家共同締造的國際秩序相關。海峽兩岸也從不是勢均力敵的談判者。中國大陸不僅強大,而且看起來會更為強大,世界的權力中心也正從西向東轉移。在這樣一種曖昧與脆弱的狀態中,如何創造一個安定與繁榮的民主社會?
至少在短期看來,這曖昧的“九二共識”仍是某種安全閥。但北京也一定從選民們的意向中看到,在他們最終投下的理性、或者說現實的一票中,蘊涵著多少無奈。一種新的身份認同已經在臺灣社會成熟。臺灣社會排斥的不僅是一個政治封閉的中國,而是它對自身主體性的渴望。古老的文化延續,新的商業誘惑,甚至是中國大陸自身的政治變化,都不一定能改變他們的這種渴望。兩岸之間的關係,正面臨一種全新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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