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華七十年代初回到外交部,那是中共外交曙光初露年代。中共當時與西方國家建交的不多,勉強而言只有法國,其餘盡是亞非拉。一九七一年,中共外交雙喜臨門,先是年初毛澤東長考後邀請美國乒乓球隊來訪,二是年末趕走台灣加入聯合國。一九七二年臨門前夕,外交戰線喜氣洋洋,也是在這段時間,毛澤東自挖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全國家破人亡,自己也鬧不下去,請來鄧小平出山,美日政要開始相繼來訪。
有一個故事可以形容那一兩年大陸氣氛如何寬鬆。有次高層開會,說起外交形勢大好,有人口占一首打油詩﹕「八重櫻下廖公子,五月花中韓大哥」,還差兩句。廖公子是廖承志,一口江戶腔日語震動東瀛;韓大哥是韓敍,北京派到美國設立聯絡處的先頭部隊成員,寄居華盛頓五月花旅館。毛澤東接過打油詩就說,「莫道敝人功業小,北京賣報賺錢多」。說的正是文革期間下放賣報的喬冠華。喬看不起紅衛兵,於是把紅衛兵要他賣革命戰報的工作馬虎了事,收回來的報費喝酒用光。
喬冠華才華極高,人卻不拘小節。一次,新西蘭大使宴請中國外交部,帶來當時北京罕有的奇異果。喬冠華吃了,問主人家要兩個帶回家給章含之。新西蘭大使知道,準備大手筆送外長一箱。喬冠華說,兩個就夠了,放在外衣袋拿回家,那才夠意思呢。
今天我們講創意講到濫俗不堪,連特首參選人的屁話都有人說有創意,真不知如何回應是好,比起七十年代初的外交創意,這些恐怕連邊也沾不上。今年是尼克遜訪華四十周年,今天中美兩強對立,兩國貿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國留學生高踞美國留學生榜第一位。可是,沒有近半個世紀前的大膽創意,今天中美是哪樣關係還很難說。
美國與中共的關係,始於美國記者斯諾延安之行寫出的《西行漫記》。抗戰勝利,國共開打,美國派出馬歇爾來華調停不果,一九四九年蔣介石逃到台灣,中共得天下。翌年韓戰爆發,本來美國總統杜魯門準備放棄驕奢腐敗的蔣介石政府,詎料炮聲一響,美國馬上把台灣變成一艘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隔海與中共相對。一九六四年,中共試爆原子彈成功,美國開足馬力研究中共,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塞滿台灣留學生——美國等不及自己培養中國問題專家,只得找現成的來頂檔。
尼克遜一九六七年首提解凍
從歷史軌迹來說,很難令人相信,美國社會竟就在這時候有人想到與中共建立外交關係。提出的是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年當過副總統、在美國政壇向以反共見稱的尼克遜。過去四十年,不知何故有一種看法,認定中美關係解凍,始於一九六九年中蘇珍寶島血戰。其實大謬,一九六七年十月,當北京三天兩頭是打倒美帝國主義的革命群眾遊行,正在準備角逐一九六八年總統大選的尼克遜,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季刊寫了一篇文章,當中有一句We simply cannot afford to leave China forever outside the family of nations.(我們可不承受得起任由中國永遠隔絕於世界大家庭之外)。這段話放在外交期刊,人們初視為失意政客吹水之作,然而當尼克遜一九七一年七月突然宣布翌年訪華之後,趕忙從書裏找回這句話,還發現反共透頂的尼克遜沒把中共寫成Chinese communist或Red China,他只寫China。
中美外交破冰,中共御用文人認定是毛澤東盱衡世局曠世之作。可是從歷史紀錄看到這是尼克遜的外交創意,不僅令美國走出越戰谷底,不只使美中結盟對付蘇聯,更是扭轉全球戰略,中共從此成為中美蘇核子三角習題的一根樁柱。相信中共當時必定有人讀過尼克遜這篇文章,但老尼那時一無官職二無機緣,這句話只能長留檔案。一九六九年一月尼克遜入主白宮,同年中蘇浴血珍寶島,美國學者費正清和包大可及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指出美國是時候與中共建立關係;國會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主席富爾布賴特(William Fulbright)舉行聽證會討論此事。美國的算盤是希望借助中共影響中南半島局勢,從而由這場無法打勝的戰爭全身而退。
尼克遜在美國政界名聲很差,渾號扭計狄克(Trick Dick),三刀兩面,典型小人。可是,人們忘了尼克遜的實用主義精神比起他的反共頭腦更靈活,他是杜克大學法學院畢業,回到家鄉加州找不到活幹,把心一橫,以每宗案五美元的代價接工作,為的是填飽肚子。他看穿中共的困局,一九六九年自行先解開中美部分貿易枷鎖,釋出善意。
「歷史撮合了我們」
然而,誠如尼克遜到北京後見到毛澤東說的「歷史撮合了我們」,一九七一年三月,日本名古屋舉行第三十一屆世界兵乓球錦標賽,中美運動員路上偶遇觸發改天變地。起初,準備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的計劃,在中南海被擱在一旁,到了還有幾個小時美國隊就要離開日本,徹夜不眠的毛澤東長考出關,下令把美國隊請來,而且急得若是美方路費不足,中方願倒貼請客。連串決定,放在四十年後的今天來看,也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說這是天意,不免太過把中美雙方庸俗化,這種郎有情妾有意的外交接觸,為中共走出閉關揭開序幕。今天中國大街小巷看到的改革開放成果,與其說是中共的一己之力,毋寧說是美國走出第一步,中共迎上第二步的巨大變化。
對這段歷史認識的第二個謬誤,是認定基辛格是中美關係破冰的核心。無疑,這段歷史的傳奇之處,是基辛格於一九七○年七月在巴基斯坦佯稱腹痛,詐病直奔北京。這其中或許有奇情因素,但美國憲制權力結構,外交權歸總統,儘管尼克遜不信任國務院,怕他們把消息捅給傳媒壞了大事,一直把國務卿羅杰斯(Bill Rogers)蒙在鼓裏,但時任國家安全事務顧問的基辛格,亦不過是執行尼克遜破冰大計的一員。當然,那時正與羅杰斯爭權的基辛格,把他的國安會成員都擠在同一架北行飛機內倒是佳話,其中包括六四事件時任駐華大使的洛德(Winston Lord)。
尼克遜一直保密訪華計劃,到他在全國電視公布前三小時才通知日本,東京外務省如天塌下,丟臉丟到家,日本外交史稱為「尼克遜震盪」。尼克遜把功勞都包攬上身,一九七二年二月,美國總統專機降落北京南苑機場,從專機走下舷梯的人只准他一個,創造出「唯使君與操矣」的感覺。這場訪問改變了中美關係,改變了毛澤東的走向,改變了中共的鎖國政策。喬冠華這時在外交部工作,師承周恩來,縱橫捭闔,建交國日多;台灣外交部則因蔣介石的漢賊不兩立政策,只要一國與中共建交,台灣即主動斷交,外交部變絕交部。
各取所需的政治交易
中美破冰是一次堪稱各取所需的政治交易,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一日,毛澤東在書房會見尼克遜、基辛格和兼任記錄員的洛德。這次會見僅一小時,但卻看到這對冤家的擁抱,根據十三年前美國國務院開放的機密檔案,毛澤東作為主人家,先表示歡迎尼克遜訪華,尼回以能夠會見毛乃莫大榮幸。這次中共與美國的開天闢地會談,尼克遜不是省油之燈,一口氣表達了要三樣東西﹕要與中共聯手抗蘇、要中共保證不攻打日本、要摸清中共有無攻打美國意圖。毛澤東儘管風燭殘年,卻是頭腦清醒,「就現况而言,不管是美國入侵中國,或中國打美國都是無足輕重的問題,換句話說,侵略的問題不是重點」。會談末段,毛說明了「我們也不會威脅日本或南韓」,但就始終沒有就越南局勢作出方向性講話。因為,毛澤東明白,南越阮文紹政府已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
翌日二月二十二日,尼克遜和管具體事務的周恩來會面,由於先前一天毛澤東已講了不會侵略美國也不威脅日韓,美國要得到的已得到,於是尼克遜還以禮物,提出五點台灣問題保證,第一點是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一部分;第二是美國不支持任何台灣獨立運動。第三點是當美國撤出台灣時,會阻止日本勢力進入台灣。今天台獨勢力如何猖獗,都無法做到實體獨立,便是出自尼克遜的這一天會談。
周恩來不敵尼克遜
這是改變中美關係的一天,中美盟友的形態基本成形。不過,美國人是厲害的,心思細密的周恩來本來施壓要美方用「not allow」(不允許)台灣獨立,尼克遜拐了一個彎說「不允許台灣獨立」超出了美國的能力云云,只能用其他字眼。周恩來最後用了discourage(不鼓勵)台灣獨立,被美國人擺了一道,今天還未能夠在台灣問題上完全翻身,傳說周恩來被毛澤東批評便緣於此。這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共仍無法真正擊倒美國的最核心原因——打從一九六七年尼克遜在《外交關係》季刊寫下那篇文章之後,中共一直被美國人以台灣問題牢牢鈎着,得其一點,輸及全部,直至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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