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2年7月29日
【明報專訊】近日政府硬銷國民教育,無所不用其極,其中一招叫做「國際慣例」。
中聯辦宣傳文體部長郝鐵川上周在微博稱,西方國家在中小學也搞「洗腦式」國民教育,香港做是合乎國際慣例。
但真相是,西方在中小學做的是「全國公民教育」,培育年輕一代的反思和批判能力,鼓勵學生看到社會不公義要發聲,而不是培育乖巧愚忠的順民。
加拿大資深教育家Jan Haskings-Winner閱讀過香港備受爭議的國民教育課程指引,直指課程危險﹕「這份文件令我想起希特勒,納粹推行的就是這種國民教育,強調盲目向政權效忠,不鼓勵人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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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資深中學教師兼教科書作者 Jan Haskings-Winner。(譚蕙芸攝) |
加拿大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認識國家呢?
當我們的教材一味「隱惡揚善」,把中共政府吹捧為「進步無私團結的執政集團」,加拿大的教科書卻敢於「揚善更揚惡」,大篇幅記錄政府百年來犯過的歷史錯誤,例如剝削黑人投票權、掠奪原居民土地、欺壓女性權益、愧對亞裔移民等。
教科書內更特別註明,政府犯錯後會向人民道歉,甚至作出賠償。
撰寫教材的Jan說,教育的真諦,是希望孩子能從歷史的錯誤中學習﹕「世界的問題只會愈來愈多,我們需要下一代成為思想家和問題解決者,而不是盲目的愛國者」。
在紛紛擾擾之中,香港人似乎已產生「國民教育疲勞」,有人因為厭倦爭議,想被動接受國民教育科,更提出「不易洗腦論」。這群人認為,學生不是那麼容易被洗腦,更指學生上課可以消極抵制,敷衍了事。可是,我們卻沒有想過,孩子的光陰是寶貴的,我們應否給他們更好的教育?如何能讓他們在不被「洗腦」的情况下,多角度去認識歷史,讓他們成為明日的領袖,真正提升社會和人類福祉?
讓學生做判官
揭開加拿大教育家Jan Haskings-Winner這本為安大略省Grade 10(相等於香港中四)程度撰寫的加拿大近代史教科書,示範了如何討論國家歷史,卻沒有洗腦效果,甚至有啟發判斷思考的功能。其中一課,要求學生做判官,考證一個歷史人物是否「真正的加拿大英雄」。這個空軍機師Billy Bishop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裏擊落無數敵軍,書中卻提供多角度一手歷史資料,觀點互相矛盾,學生需要自己思考查證,部分資料觀點十分大膽,甚至會提出「會否因為有人想宣傳軍隊形象而誇大戰績?擊落敵軍是否就是英雄?為何人們要把軍人英雄化浪漫化?」
另一課,講加拿大現代史。課本刊出一張攝於1990年的新聞照片,畫面非常震撼,一名原居民站在一架翻了的警車上持槍示威,以抗議土地被省政府徵收作商業用途,原居民堵塞了區內主要道路與政府對峙。警權、徵地、堵路、示威,這些在中國內地經常發生的少數族裔維權事件,被視為禁忌的敏感議題,在西方社會卻成為學生的學習案例。而課本引導學生思考的方向不是「穩定和諧的重要」,而是指出社會發展對弱勢族群的欺壓,少數族裔對土地的主權等。課文列舉多宗土地爭議的文獻,到最後均由政府或企業向原居民作出金錢賠償,或歸還土地讓他們自治,並修改法例維護原居民的權益。
撰寫這本教科書的作者Jan Haskings-Winner是一名資深中學教師,在安大略省多間中學教書達25年,主要教授公民教育、歷史和經濟等科目,她現時是安省歷史及社會科學教師工會會長,亦兼任多倫多大學等多間教育學院導師,並且曾參與編寫中學課程工作。她撰寫過多本中學教科書,其中這本Canadian Sources: Investigated 1914 to the Present的教科書,出版4年售出5000餘本,在安省高中歷史科獲廣泛採用。
筆者把這本二百多頁,記述加拿大近一百年歷史的教科書全看了一遍,粗略估計,書中標榜加拿大豐功偉績的部分只佔內容的兩成;餘下八成課文包含的均是爭議題目,例如對早年政府對黑人的歧視,三十年代勞工階層受到的欺壓,外來移民在加國受到的歧視,女性權益被剝削的法庭案例,還有法語地區魁北克省多次爭取脫離加拿大獨立的事件等。
Jan解釋,認識歷史必須要坦然面對不光彩的部分。「歷史總是有些部分令人覺得不太自豪,但我們一定要透過重溫歷史,檢討過去,才不會重蹈覆轍。」她特意在教科書內放入大量第一手史料,包括舊報紙的政治漫畫、政治家的演說、平民的心聲等。她形容,只有提供多元角度的史料,學生才可以學習獨立思考,分析批判,建立自己的觀點。
也談未解決的「加拿大六四」
記者問她,中國近代歷史上有「未解決」的爭議題目,例如六四事件,成為中港教育的爭拗點,加拿大有沒有她們的六四事件?Jan說,加拿大政府在20年代把原居民小孩從父母家裏帶走,以「教化」之名送他們進院舍接受白人耶教教育,不准他們保留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部分孩子被虐打和性侵犯。雖然院舍在80年代停辦,但政府至今未就事件全面道歉和賠償。時至今日,原居民權益仍是加拿大社會的敏感議題。但教科書不但不會迴避相關題目,政府近年更積極鼓勵老師在課堂與學生多探討原住民權益。
即使是現代政治題目,如加拿大911後決定派兵到中東,亦容讓學生自行討論,課文題目是﹕「加拿大作為一個維持和平的國家形象,是事實還是神話?」關鍵是,所有議題都是開放式的,讓學生自行找資料和答案。
這種探討歷史瘡疤、容許反對聲音、多元詮釋的「國民教育」,和我們看到香港政府近日強推的愛國愛黨歌功頌德式的洗腦「國民教育」,相去甚遠。但建制中人卻不斷以「國際慣例」指出西方國家也做國民教育。經常參與國際教育研討會Jan反駁,加拿大和瑞典等民主國家,根本不會推動一套愛國主義的National Education(國民教育),有的只是Civics Education(公民教育)。Jan形容,香港把一直沿用的「公民教育」突然修訂為「國民教育」,違背了國際教育慣例﹕「大部分民主國家,有的是全國性教育系統(National Education System),而不是一個灌輸愛國價值的教育」。
教學生做懂反思的公民
她進一步解釋,西方民主國家,重視公民教育遠多於國民教育,目標是訓練學生成為主動、有責任感、有認知的公民﹕「我們希望年輕人,看到不公義要行動,不同意就要表態。我們不想教學生如何做一個自豪的國民,而
希望他們做個懂得反思的公民(We do not teach them how to be proud Canadians, but
active, responsible, informed Canadian citizens and thinkers)。」
相比於西方社會公認的「公民教育」,推動「國民教育」是一種倒退,含有的價值觀令教育家質疑﹕「你搞國民教育的危險是,它不會教學生思考,你結果可能教出一個希特勒來。國民教育重視的只是對領袖的效忠,盲目服從,而不是鼓勵人民提出反對意見或質疑。」
港式國民教育
「令人想起希特勒」
按照筆者建議,Jan把香港教育局德育及國民教育課程指引閱讀了一遍,並參考了相關新聞資料。
她指出,文件裏用詞有問題。例如指出有「中華民族美德」,似乎是指向單一種族的國民形象,黃皮膚黑眼睛的漢人,在多元文化的世代,這種觀點落後封閉﹕「你其他種族呢?其他信仰呢?同性戀者呢?殘疾人士呢?他們在國家裏有沒有國民身分?
希特勒的納粹統治也是講究一種『理想國民』,只有白皮膚藍眼睛金頭髮的男人才是優秀國民,你不符合這個標準就被消滅。」
另外「祖國」(motherland)一詞在民主社會根本沒人使用﹕「國家和公民應該有同等權力,以『父母』形容國家,意味人民權力低於國家權力,含有父權意味。」
香港的國民教育指引裏,不時建議學生參加「升旗禮」,學唱「國歌」,並要求學生要感到「自豪」。反觀加拿大,沒有國旗法,破壞國旗不是刑事罪,學校升旗亦只是由校內工友進行。校園內唯一關於「國歌」的法例,就是每天早上播放國歌時,學生必須站立。(此例只規管校園)Jan說,播國歌時,學生只需要站立,不需要跟着唱,可以不留心聆聽。重點是,若學生因為宗教原因,認為不適合向國歌肅立,可以申請豁免。此例可見,當國家和信仰身分衝突,不一定是國家身分贏出。
「身分認同在教育裏是重要的,因為我們要知道自己是誰。但我會說,國民身分只是眾多身分的其中一個,更不是凌駕於其他身分之上。」Jan說。
衝突比和諧重要
香港的國民教育指引,時時刻刻強調「和諧穩定」,忽略內地發生的維權事件和民間衝突。Jan認為,公民教育精神裏,「講衝突比講和諧更重要」,而加拿大課程強調教授學生「Conflict Resolution」(化解衝突),無論族群間或國家之間的衝突,如加拿大在八九十年代法語地區魁北克省多次要求獨立,最後要舉行全民公投解決;或是近年蘇丹種族屠殺人道危機;還是後九一一加拿大政府出兵中東,都可以是理想的中學生公民教育題目﹕「在廿一世紀,世界只會愈來愈多戰爭和種族清洗事件,我們不能因為別人跟我們不同就排斥他,必須知道如何用和平手段化解衝突。」
香港教育局派給學校的情意問卷,其中一條問學生「國家做錯事仍然要支持」作為國民認同指標。Jan聽到後搖頭反對﹕「無論是誰,不論是國家還是私人機構,做錯了,公民都必須出聲。」她舉例,她教導的一名學生,母親被懷疑是恐佈分子,被拘留卻不獲審訊,該學生於是組織同學到首都渥太華和平示威,是「公民教育和實踐的好例子」。記者向Jan介紹學民思潮,並讓她看中學生反洗腦教育的示威照片,Jan讚頌他們是「好公民的榜樣」﹕「他們有自己的看法,以證據支持,而且抗爭手段和平,是你們香港需要的優秀公民,當然,以現時國民教育的標準,他們一定不能符合當權者的口胃。」
筆者邀來西方白人教育家對香港教育政策指指點點,有人可能會說是以「西方霸權干預中國國情」,Jan這樣回應﹕「除非中國沒有任何需要解決的問題,若有的話,你需要的是有能力和人溝通,有分析查證能力,以理性方法提出反對意見的公民,相反,國民教育只是政治宣傳(propaganda),沒法解決問題。」
加拿大人的國民美德?
「加拿大國民」是一個什麼形象?數十年前,加拿大除了原住民(以前叫印第安人),主要人口是來自英國和美國的移民,故此「加拿大人」給人的印象是白人為主。但近年加國接收大量亞裔印度裔和非洲裔移民,白人人數現只佔全國人口一半。
加國政府八十年代把「多元文化」成為法定政策,致力消除種族歧視。在加拿大,國民根本沒有一個單一臉孔,更遑論「血濃於水」「同根同生」這種論調。筆者也是九十年代中才移民的加拿大公民,沒有白人臉孔,卻不會被當作「次等公民」。
加拿大人有一種政治常識,就是不可以隨便查問別人種族,以免引起歧視誤會。筆者邀請這中學教師做訪問,越洋先以電郵聯絡,根本不知道受訪者是男是女,是白種人還是其他種族的人。直到見面詳談後,才知道她原來有瑞士血統,其祖父母輩多年前從瑞士移民到加拿大。
Jan撐着枴杖到來,她解釋,自己患上多發性硬化症,平衡力不好,需要拐杖協助行動。故此,Jan說,她作為一名「加拿大國民」,既是歐洲移民後代,也是一個女性,更是一個殘疾人士,她關心的身分有多個(關於Jan的家族背景和病歷,筆者已徵求她同意可以寫出來)。
值得注意是,加拿大的公民教育,雖然注重反思和批判,但加拿大的國民身分認同感卻非常之高。一項今年2月公布的調查訪問了2000名加拿大公民,逾八成受訪者認同自己「身為加拿大人而自豪」,更難得是,新移民對國家的自豪感,比土生加國公民更加強烈。受訪者認為,「包容不同背景人士」是加拿大非常重要的公民美德(www.cbc.ca/news/canada/story/2012/02/13)。
不少普通小市民在家門都愛掛國旗,加拿大運動員勝出亦有很多人興奮感動。Jan說﹕「你對國家歸屬感,不是由教育灌輸出來的,是因為每個公民有自己的經歷和故事,你愈強迫人愛國,只會引來反彈。」
文、圖 譚蕙芸
編輯 陳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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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blog-post_97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