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6 May 2014

《外交學者》專訪系列:洛桑森格

原文: Interview: Lobsang Sangay
作者: Anuradha Sharma ("莎瑪")
日期: 2014年4月7日

***本譯文版權歸作者/刊登機構所有,轉載請保留此聲明。***

莎瑪:4月26日是你在那場歷史性選舉中勝出,並成為達賴喇嘛放棄政治職務以後首位藏人政治領袖三週年的日子。當中的經驗如何?
洛桑森格:第一年的時候很緊張,但我對自己說,這是我的業;為了流亡藏人的期昐和西藏(註),我必須盡力做到最好。有400年歷史的達賴喇嘛制度正在起變化。尊者一下子就決定交出政治領袖的大權,而那權力就來到我這樣的人頭上—年青、沒有多少行政經驗的政治新丁。我對於政治權威的轉接感到緊張,藏人也一樣。在第二年,緊張的感覺消退了,可是工作仍舊很繁忙,接下來便一直如此。除了錫金之外,我走遍了印度境內所有的藏人聚居點、藏人學校、九成的寺院和大約八成的安老院舍。在北美和歐洲,除了三四個地方之外,我訪問了所有主要的藏人社區。我仍然在努力工作,也有意繼續努力;剩下的就看全體藏人的業了。

莎瑪:治理一個沒有實質疆界的“國家”是怎樣的?有什麼挑戰和機遇?
洛桑森格:主要挑戰是接觸散居全球五大洲的藏人所需要的旅行。每一次都很艱辛—在歐洲,要在13至14日之內走訪七個國家,在美國則是八天內走訪七個州。慣常的訪問日程是早上八時至晚上八時,接著就是晚餐以及和當地的藏人社群舉行非正式聚會。能夠就寢時已經是午夜12時後了,第二天又要早早起牀,出發去另一個㙎市或者國家。這種行程的好處是得以和各式各樣的人見面,接觸不同的文化和政治制度。

莎瑪:要在不觸怒印度的前提下和中國交往,是不是很難?印度報章近日刊登的評論指責你 “親北京得使人焦慮”,威脅印度的安全,你對這些批評有何回應?

洛桑森格:我在印度出生,在這裡度過的時間比任何其他地方都長。印度為藏人做了很多,事實上比任何其他國家都做得更多。藏人永遠對印度銘感於心。自從1970年代初,中間道路就是我們明確的官方政策,藏人在追求的是藏人真正的自治。《有關全體西藏民族自治的建議—實現名符其實的自治》由上一屆噶廈(內閣)於2008年向中國政府提出。“名符其實的自治”實際意思就是:真正落實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訂明的自治權利。我繼續依循早已存在的政策行事。不論印度政府還是印度政府內的任何官員都沒有對此表示反對。一些主張西藏獨立的批評者看來並不喜歡這種立場,而且提出(我們)損害西藏主權的指控。我曾經和幾位印度領袖以及握有權力的人會晤,他們對我的接待,他們和我的關係都非常正面。因此,就官方層面而言我看不到有什麼問題。至於那些批評者,我能說什麼呢?人們會寫各種各㨾的東西,我選擇無視那些指控,因為它們沒有根據。身為政治領袖,不時受到批評是意料中事。

莎瑪:可是,你會不會覺得印度可以做的事多得多?
洛桑森格:我們在印度是客人,沒有權利提出什麼要求。有機會的話,我們希望促請印度在和中國交往的時候把西藏列為核心議題。西藏(圖伯特)問題的解決合乎印度的利益。我們呼籲印度—正如我們會呼籲任何同情我們的國家—促使中國和我們展開對話,從而和平解決西藏問題。

莎瑪:可是,中國一直不承認你是政治領袖,使會談陷入僵局。
洛桑森格:是的,自從2010年1月起,對話便陷入僵局,原因不是西藏方面沒有意願,而是因為中國基層在繼續採取強硬的政策,而中國領導層也在發表強硬的言辭。有紀錄在案的是,他們不願意和我對話,因為這樣等同承認藏人行政當局。但對我們來說,過程只是其次,實質結果才真正重要。我們一直呼籲延續達賴喇嘛尊者的使節與中方代表之間的對話。 

莎瑪:今年三月再有三人自焚,使得自2009年以來的(已知)自焚總數增加至129。請問你採取了什麼步驟來處理此事?
洛桑森格: 我們持續而明確的呼籲藏人社區不要採取任何形式的激烈行動,包括自焚。儘管我們做了呼籲,使人傷心的是自焚繼續發生,這得歸咎中國在西藏境內的鎮壓。
莎瑪: 這種暴烈舉動與佛教的非暴力基本教義怎樣調和?
洛桑森格: 對一個人來說,自焚是極端痛苦的事,但同時,我們必須記著,自焚者至今不曾試圖傷害過一個中國人,也沒有對中國的財產造成任何破壞。因此,儘管這是一種痛苦的死亡方式,自焚者著意避免傷害他人。誠然,這是自焚者對自身施行的暴烈行為;但是,廣義來說,這並不能概略地歸類為“暴力”,因為它的目標並不是要傷害其他人。
莎瑪:還有難民繼續從西藏來嗎?
洛桑森格: 有。許多人是為了在印度得到宗教和世俗教育而來,有些則是被高壓的中國政策迫來。然而,由於中國政府向尼泊爾當局施加沉重壓力(本來,尼泊爾對逃離西藏的難民而言是個進入點)以及對邊境地區的嚴密封鎖,到達的人數減少了。
莎瑪: 你從來沒有到過西藏。請問,依據你父母告訴你的記憶,你對西藏有什麼印象?
洛桑森格: 我在大吉嶺一個藏人聚居點出生。我父親本來是理塘的一個僧人,而我母親則居於昌都,他們一直都在爭論哪一地方更美。他們對我講述一個美麗的地方,那裡有清澈的河溪、有樹、有花、有農地。但我猜,那地方的美麗之處在夏天時一定是真確的。(笑)
最近,我去了阿魯納恰爾(Arunachal Pradesh, 印度東北一個接壤西藏的邦) ,走訪了達旺(Tawang)、圖廷(Tuting)等地。麥克馬洪綫就在附近,我能夠想像,界綫後面的西藏和界綫這邊的印度相似。我在2012年7月訪問拉達克時可以看到邊界另一邊的西藏—不毛、乾燥的高山,沒有多少植被。我計劃去錫金看看另一邊的西藏。這是我在目前的情況下最能夠接近西藏的方法。

莎瑪: 你相信在你有生之年能夠收回西藏嗎?
洛桑森格: 相信,那正是我離開美國來這裡為那個目標努力的原因。我在訪問阿魯納恰爾邦期間的感覺就像在回溯尊者和我父母的腳步。我記得先父翻過邊界後最先是在邦迪拉村(Bomdilla Village)居留。我回想起母親曾經在圖廷短住,然後才遷往大吉嶺,在那裡認識父親。他們都追隨著55年前經由達旺來到印度的尊者。到達印度的時候他們只帶了很少東西,因為他們還打算回去。現在,他們等著回去已經等了55年,先父在2004年過世,一直未能實現那個心願。數以千計的流亡藏人和西藏境內的人也有類似的故事。所有這些使我對自己的事業更有決心。實現他們的心願是我這生的唯一目標。那是對我自己的身份和尊嚴的追尋。那個我們很快就會到手。

莎瑪: 在過去,你曾經是西藏青年大會(Tibetan Youth Congress)以及自由西藏學生運動(Students for a Free Tibet)的成員,兩者都強烈主張“讓贊”(Rangzen),即西藏完全獨立。現在,身為藏人行政中央的首長,你卻在堅定宣揚中間道路。
洛桑森格:我仍然保有較早期對西藏的立場。可是,隨著時日過去,我明白到先輩選擇中間道路是個明智而現實的決定。那是一個所有人都滿意的情況:中國可以對西藏擁有主權並保持領土完整,而西藏則擁有名副其實的自治。

莎瑪: 達賴喇嘛的目標是政教分離。請問那發生了嗎?
洛桑森格: 很大程度上發生了。轉接的過程還在進行,但是在制度上、憲法上、以及平日的基礎上,一個明確政教分離發生了。尊者仍然是藏人當中最具民望最受景仰的人。但是因為尊者坦蕩地下放他的政治權威,他很著意自己的行事方式能確保政教分離得以繼續。
莎瑪: 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可以成為西藏流亡政府的部長嗎?
洛桑森格:可以。

莎瑪: 請問你在做行政決定的時候有沒有諮詢尊者?
洛桑森格: 沒有正式的規定要這樣做。但是尊者經驗豐富,得到他指導還是有好處,儘管尊者著意不發出正式指示。尊者還開玩笑說,既然現在我是民選產生的領袖,人民就可以批評我,尊者本人也可以批評我。(笑) 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尊者的批評。


註:近年出現把Tibet的中譯改為"圖伯特",但由於"西藏"是約定俗成的譯法,而且比較廣為人知,本譯文仍舊沿用"西藏"這一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