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怡廷
11月 29日,公平會召開公聽會討論壹傳媒交易案的同時,佈滿拒馬的場外,「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成功串連特地北上的南部學生,這一役有六七百人。青年聯盟領袖林飛帆、張芷菱、陳為廷在群眾面前,反覆着四大訴求,除了反對媒體壟斷、聲援壹傳媒工會外,他們大膽點出「中國因素」干預新聞自由。
這個「中國因素」在台灣社運圈引爆了各式討論,與其他如反國光石化、反美麗灣、聲援華隆罷工等高度共識的社會運動不同,還沒擋下壹傳媒交易案的「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革命尚未成功就有許多人急急批判。
而從頭到尾追壹傳媒交易案很緊的《聯合報》,隔兩日矛頭突然轉向學生領袖陳為廷,用頭版和二版大幅報道陳為廷在立法院對教育部長蔣偉寧的「不禮貌發言」,第一時間作家張大春、前暨南大學校長李家同跳出來指責陳為廷仿若文革的紅衛兵。而部分原本願意聯署聲援的學者,在「陳為廷不禮貌事件」後,因邀請陳為廷到立法院的是民進黨籍立委而有政治上的聯想,決定退回觀望。
學運世代同時也是屏東教育大學社會發展學系助理教授的邱毓斌,觀點最一針見血,「反媒體壟斷運動,一加上『中資』的成分,一堆人就跳了下來,另外一堆人就抽了手;聯合報就出手修理,自由時報則拚命加持。」他認為這是沒得選的運動政治現實。
「中國因素」是社運的潘多拉盒子
對台灣許多社運者而言,「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直言不諱的中國論述過於簡化,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應該先於中國資金黑手,「媒體公共化」訴求被排山倒海的「中國因素」淹沒,政治性高於社會性而顯得不夠「社運正確」。
台大社會系教授何明修認為,只強調新自由主義、媒體公共化,卻沒有更積極回應台灣新的處境——中國政府利用資本主義邏輯繞過主權門檻,讓有中國利益的台灣商人收買媒體,間接控制輿論、攻擊台灣民主是不夠的。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吳介民也直言,學生試圖指出許多人說不出口的中國因素,其中既有反資本壟斷,也包含中國威脅陰影,是指出視野更大的結構問題,不應該被污名、影射成民族主義而冷淡以待。
「我不認為談中國因素有什麼問題耶」,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要角,成大政治系學生張芷菱說這四年來,學生們在各式社會議題上疲於奔命,都只能點對點救火,花大量時間、金錢在交通上,不斷被消耗動能。「所以這次我們不希望只限縮小眾的媒體改革,而想談背後更深層的跨海峽政商關係,我們不但不避諱政治,而且還強力要求政黨表態。」張芷菱自信回應。
11月 29日當天,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楊翠在《蘋果日報》投書指出,這群學生已從四年前的「野草莓學運」蛻變成不受藍綠政治制約的「野草莓世代」,「他們要對抗的,是各種霸權,若那個霸權剛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馬政府、旺中的共犯 /共利結構,他們不會逃避,誰是『怪獸』,誰就是野草莓要挑戰的霸權。」
從紀錄片《廣場》中,看到內心對於「超克藍綠」、「跨越統獨」多有糾葛的野草莓,再到首次指認中國因素,無畏去政治敏感化的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從懵懂到清晰,敏感到突破禁忌,這段路走了四年之久。
從野草莓學運到野草莓世代
時間拉回到 2008年 11月初,第二次江陳會陳雲林來台,警察沒收並折斷抗議群眾手中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任由旁邊火紅的五星旗飄揚,引起社會公憤。
當時還不是臉書運動的時代,一群台大師生透過 PTT(台大 BBS站批踢踢)和 MSN串連,一夜號召五百名學生隔日在行政院前靜坐抗議,「當時只設想一個 20分鐘快閃行動,誰知道一坐下來就回不去。」行動的聯合聲明者之一,當時在台大進步本土社團濁水溪社擔任要角的張之豪回憶,這一坐開啟了野草莓學運的濫觴,而後在陰錯陽差之下,學生們開始在自由廣場埋鍋造飯,長期靜坐,而後也有中南部學生響應,野草莓遍地開花。
這場為時 2個月 1680個小時的佔領廣場行動,最後以沒能成功達到三大訴求告終(編按,三大訴求為:馬英九及劉兆玄行政院長公開道歉、警政署長、國安局長立刻下台、修改集會遊行惡法)。除了身心俱疲,還因為內部缺乏信任感,這群學生惹來一身「運動傷害」:成員互相猜疑,參與者被社會大眾貼藍綠標籤,污名化為政治的禁臠,主體性被刻意抹滅。
但這場運動,還是在多數學生心中埋下社會意識的種子,無論在校內或校外,四年來已逐漸看到成果。
他們各自進入台灣農村陣線、青平台、台灣自由圖博學聯、人民作主辦公室、諾努克等活躍的社運 NGO,作各式培力工作坊,舉辦原民部落及農村營隊,用議題座談來深化青年的社會意識,也有人開咖啡店來經營社群。他們以發散、蹲點的方式,深根公民意識,和意大利左派革命家葛蘭西 (Antonio Gramsci) 提出的「有機知識分子」不謀而合。
「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的要角林飛帆和陳為廷,在野草莓學運時分別是大二及高三學生,野草莓結束過後,當時就讀成大政治系的林飛帆,在成大校園成立異議性社團「零貳社」(編按:零貳的台語音似「抗議」),從平日的讀書會到參與學權運動,關心議題以人權及轉型正義為主。今年三月零貳社對成大校園的蔣介石銅像潑漆,要求「蔣公銅像」退出校園,便相當犀利的直指台灣轉型正義未竟的問題。
而從苗栗上台北念建中的陳為廷,則回家鄉苗栗組織「後生讀書會」,辦人文社會議題方面的座談及營隊給高中生,希望能補平社運資源的城鄉差距。後在清大人社系就讀時,除了積極參與各類如大埔事件、華隆罷工,他也耕耘清大學生刊物「基進筆記」(基進取自radical),訓練議題敏感度及論述能力。
這四年來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從反國光石化、苗栗大埔事件、反中科搶水、華隆罷工、反都更惡法、反高學費、反美麗灣、反核到反旺中等,無論是內部參與或聲援,都能看到野草莓們的身影。而這次 1129再戰公平會,之所以能迅速串連中南部學生北上聲援,讓聲勢瞬間壯大,正歸功於平日頻繁的串連與交流。
台灣意識就是生活在台灣
08年馬政府剛上任,ECFA未簽訂,中國因素還沒真正進入台灣人的視野,但同樣也是野草莓運動發起人之一,台大社研所二年級的張勝涵無意間回溯,發現 08年 11月 4日蔡衍明買下中時集團,11月 6日野草莓學運正式開始,「現在看來,四年前我們就已經在這個局裏。」
「楊翠老師說現在關心社運的學生們是野草莓世代其實有點危險。」陳為廷誠實剖析,野草莓學運的每個人關懷不同,但他也認為,吳介民在新作《第三種中國想像》指認的「跨海峽政商關係的中國因素」是這個世代必須共同面對、回應的客觀情勢。
林飛帆認為,「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經歷了旺中案、壹傳媒交易案,終於第一次提出「中國因素」,是這個運動最重要的意義,「我們希望喚起更多人願意正視、更細緻的討論。」而雖然提出「中國因素」後引發不少批評,但四年後,所有運動者都已經無法否認這個碩大的現實,而難以將提出「中國因素」的訴求者,輕易歸類在民族主義的光譜裏。
台大社會系教授何明修觀察到,這些八年級生成長在民主化、多元發展的台灣社會,他們的台灣意識,已經和先前世代截然不同。他們沒有悲情的族群意識,也非深綠的基本教義派,而是從環境、勞工、媒體改革、人權等各式議題,來具體實踐出一個理想的共同體。
「他們的台灣意識就是『生活在台灣』的真實感,他們會捍衛民主的生活方式,盡他們所能,對抗任何要改變這個現狀的力量。」
from 陽光時務週刊 · iSunAffairs Weekly http://www.isunaffairs.com/?p=12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