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31 January 2013

許驥:劉夢熊後悔接受採訪——《陽光時務週刊》執行主編張潔平獨家揭秘

明報 1-2-2013 

《陽光時務週刊》(下稱「陽光」)因為劉夢熊而火爆全港,名揚海內外。有報道指出,那期周刊出街當天晚上,全城的雜誌已被搶購一空,幾乎買不到。作為「陽光」的執行主編,張潔平看到此情此景,自然是高興的。這個從內地來到香港的媒體人,曾在《亞洲週刊》(下稱「亞洲」)工作過5年,更是第一位獲得撰寫封面故事資格的實習生……不到30歲的她,就當上了「陽光」的「話事人」。如今,又將雜誌辦得有聲有色。張潔平是怎麼做到的?「陽光」又是怎樣採訪到劉夢熊的?劉夢熊在接受完採訪之後,有過後悔與不悅嗎?讓張潔平來為我們獨家揭秘。

張潔平採訪過無數人,偶然接受採訪,卻顯得有些靦腆。

張潔平是位讓同行艷羨的角色,20多歲就獲獎無數,包括去年獲得的由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頒發的「年度記者」大獎。這個獎長年設有,但經常空缺,就在張潔平獲獎的前一年,就無人獲得該獎。

意外走上新聞路

然而回溯起張潔平的大學時代,她卻並不是新聞專業出身。她畢業於廣州中山大學,主修經濟學。但是,甫入學的她就對自己的專業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她說,經濟學建立在「所有人都是經濟人」的假設下,這個大前提她就不能苟同,她認為人是有很多非理性部分的。於是,大學期間的張潔平,便把很多精力投入參與編輯校園雜誌《嶺南人》上,她覺得這樣才可以關心「人」的問題。大學後半,張潔平決定留學,申請到香港大學主修新聞,從此踏上新聞路。

來到港大之後,張潔平才真正知道什麼叫「新聞」。有次,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陸曄到港大講座,主題是中國的新聞媒體。陸教授講得很大膽,涉及種種中國新聞人受迫害的現狀。張潔平被那場講座震撼,從此激發了她的新聞理想。她意識到,新聞不僅是關心「人」的問題,更是找尋真相,無論真相有多殘酷。

2005
年,張潔平到「亞洲」實習。實習期間,總編輯邱立本非常信任她,讓她做了期北大學術腐敗的封面故事,將整個中國的學術腐敗都呈現出來,這篇封面故事後來獲得了SOPA的「最佳評論獎」。在張潔平之前,「亞洲」從來沒有招聘過應屆畢業生,而她卻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

張潔平小時候不愛看報紙,對新聞無感覺,甚至常常搞不清現任領導人是誰。很多歷史事件,如反右、文革、大饑荒……對她來說,都只是抽象的詞彙而已。但在「亞洲」,她突然發現對前輩來說,這些詞彙都是他們經歷過的歷史,是那麼真實。於是,她大量補課,也就慢慢培養了對時政新聞的興趣。

初在香港工作時,張潔平覺得很自在,因為這裏沒有新聞審查,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無拘無束,內地出來的媒體人都知道言論自由的可貴。不過很快,她就陷入一個困境,那就是:「你所寫的東西,不是寫給香港人看的,香港人都知道。」她所寫的是中國新聞,關心的是中國議題,寫環保、寫人權、寫黑幕……但是最應該看到這些文字的中國人,卻看不到,為什麼還要寫這些東西呢?尤其是,不僅內地人看不到,還會給受訪人帶來麻煩。比如寫維權人士譚作人,汶川地震之後張潔平做了期封面故事。沒想到文章出來不久,譚作人就被捕了。這種事情屢見不鮮,還有艾未未、胡佳、冉雲飛……

張潔平不停地問自己:真相到底有什麼意義?為什麼還要寫下去?直到2010年玉樹地震,才解開了她心中的心結。

玉樹地震發生時,張潔平人在北京,申請到前線。當她一個人來到海拔4000多米的玉樹後,發現不少香港記者因為不適應高原反應,只作簡短停留便撤走了。外國記者,則幾乎無法與普通話說不好的藏民交流。而內地的同行,則早已接到上級指令,只能做正面報道。在玉樹的第三天,躲在帳篷裏寒冷得瑟瑟發抖的張潔平,聽着內地同行在商量如何歌功頌德,突然頓悟:她的天職,就是把真相帶出玉樹!她突然明白真相的意義何在——紀錄就是歷史,必須有人踐行。

多年來,總是能在影響中國的各個事件現場,看到張潔平的身影。她跑在新聞第一線,就避免不了經常受到有關部門的「特殊關照」,比如「喝茶」(政治審問)。張潔平經常被請喝茶。如何規避危險?她說,首先要保持低調和專業。她指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工作,而不是自己有參與社會運動的意思。作為一個專業記者,官方如果施行了德政,她也會報道。所以,她不相信官方有什麼理由會針對她,也就從來沒有真正擔心過。她說:「喝茶就喝唄,大家一起溝通一下對中國的看法,說不定我也能知道你們(國安)是怎麼想的。」

打破港媒「潛規則」

「陽光」是張潔平的第二份工作,到現在為止已經兩年多。這次「陽光」爆得大名,其實也出乎她的預期。在「陽光」出街前,編輯部對內容是否會引起轟動還是沒把握。直到周三下午,看了幾十年稿子的香港校對在閱讀內容後突然拍案而起,大呼「好搞笑啊」、「沒想到香港的未來掌握在這班爛人手裏」。此時,張潔平才有了些底氣。然後開始做預案,給各家媒體發新聞稿。

張潔平說,這期雜誌打破了很多香港傳媒行業的「潛規則」。比如,香港的雜誌很少以Q&A的形式呈現採訪內容。編輯部討論了很久,之所以決定這樣做,是為了盡量保存訪談原貌。在雜誌出街之後,香港同行私信給張潔平說:「你們真是膽子大,什麼都敢寫!」也有人說:「這些東西我們不是不知道,但是香港媒體還是有自己的江湖規矩的,很多話是不能說的。」張潔平就回覆說:「我們屬於初來乍到不懂江湖規矩,完全無知者無畏。」

那麼,「陽光」是如何約到劉夢熊做專訪的呢?

張潔平說,15日劉夢熊放言稱自己不再做「梁粉」。「陽光」出版人陳平獲知,便叮囑張潔平捉住劉夢熊,因為他預感到事有蹊蹺,劉夢熊可能會放料。於是,張潔平就着手約劉夢熊做專訪。當時,劉夢熊「老是跑北京」,約不到他——後來才知道他是被廉政公署拘捕了。直到120日,「陽光」才約到劉夢熊。

被派去採訪的記者當時也被嚇到了,沒想到劉夢熊會說這麼多不為人知的話。張潔平說,她到現在都不能理解劉夢熊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他說的話完全是「傷敵一千,自傷八百」,對自己的形象完全沒好處。她說:「他可以不用說自己在裏面是什麼角色,他提供的材料已經可以把梁振英狠狠打一拳了,但他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樣子,很奇葩。」

劉夢熊當時是不是一時衝動而「大嘴巴」?他在做完採訪之後,曾經打電話給雜誌社表示後悔,希望有些話不要出街。但張潔平說沒有理會劉夢熊,把他說的話全部刊登出來。反正有錄音紀錄,說出去的話倒出去的水,有什麼可後悔的?雜誌出街後,劉夢熊表示很不高興。

「共產黨很混蛋」?

張潔平終於把「陽光」做火了,但是在這「功成名就」的時候,她卻決定離開「陽光」。原因無他,只因為她不想做執行主編,而希望回歸到撰稿人的身分上。她說,剛到「陽光」時狀態良好,還可以跑在新聞前線,例如做了大量關於烏坎的報道。但20124月開始做執行主編後,要照顧大局,每天處理大量瑣碎的細節,不能再出去採訪。她覺得,應該再積累10年,才考慮做主編類的角色。

張潔平長期在香港關注中國議題,也問過自己一個問題:是不是應該回內地去接地氣?在「亞洲」的時候,曾有一年半時間,她被派駐北京。但她最終還是決定回到香港,因為她發現過去對內地新聞環境的想像太理想化了,現狀真沒那麼好。她說,我們感覺有很多人在抗爭,在爭取自由,在突破禁區;可實際上,她看到更多的卻是同行被扭曲的情。她說:「你原來把他們都想像成英雄,但你發現在一個不自由的書寫環境下,你的寫作要經過各種程度的自我審查,時間長了,對一個人會造成很大的扭曲,我不覺得任何人可以在這種不健康的狀態下,還保持健康。包括你的很多憤怒,也是因為扭曲而產生的。」比如,在京坐的士遇到堵車,有同行會說:「北京車這麼堵,都是因為共產黨太混蛋了。」張潔平認為,他們會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為「共產黨很混蛋」上。她說:「對,共產黨是很混蛋,但你能解釋一下堵車和共產黨很混蛋之間的邏輯嗎?」她不喜歡這種過於簡單的結論。所以,她還是選擇留在香港,做個「健康」的新聞人。

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張潔平在港已經滿7年了,相信成為香港永久居民的她,在香港能更有一番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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