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 論者曾以為這位擁有伊頓人背景的作家之所以寫出了反極權小說, 是因為加泰隆尼亞的經歷影響了他,然而拉金(Emma Larkin)這位在亞洲長大的美國記者,卻認為並非如此, 她從《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中看到英殖緬甸的陰影, 更不用提明顯地反映出緬甸境況的《緬甸歲月》。也許, 就像普魯斯特提出非意願記憶(involuntary memory)並以此寫成了《尋找失去的時間》, 歐威爾的反烏托邦小說可能也是這種非意願記憶的產物: 歐威爾堅持將自己的真實經歷寫入小說裡, 這也使歐威爾學者昏頭轉向地在其作品中尋找真實生活片斷。
拉金就為了尋找歐威爾記憶中的一鱗半爪,所以多次往返緬甸, 到訪仰光、曼德勒、毛淡棉、卡薩等歐威爾曾經待過的城市。 透過拉金的考查, 我們得以明白這些城市的形象如何印在歐威爾心中, 甚至透過作品折射出來。在1923年至1927年間, 歐威爾曾在英屬印度的緬甸擔任殖民地員警, 從重要城市曼德勒開始,起初被派到靠近撣邦的中部山城眉苗, 後來曾去過伊洛瓦底江下游三角洲港市謬米亞, 在各河道和運河中巡邏,並且追捕要犯。作為殖民地員警, 歐威爾也要對嫌疑分子從事監視工作,也許這種經歷成為日後《 一九八四》裡大洋國監視系統的原型。 後來歐威爾因事故被派到遙遠山區小鎮卡薩,艾瑪·拉金與一些傳記 作者認為歐威爾在《射象》所講述的射象事件, 正是他被貶到邊城的原因。
歐威爾傳記讀者或許對歐威爾去緬甸的原因大感興趣, 據傳記作者的說法,原因既有家族的,也有個人的。從家族上看, 歐威爾母親家族來自孟邦首府的毛淡棉,祖父也曾在印度擔任職務, 從個人原因說,這位生性寡言的年輕人並不像出身望族的伊頓人, 喜歡上流社會和往上爬。本書作者和一些傳記作者相信, 歐威爾也像其他英國人一樣包養情婦, 也像其他英國人一樣抱怨這裡的一切:在這裡, 歐威爾接觸到令英國人討厭的緬甸人,他後來在《緬甸歲月》 裡引用了黑鬼這一侮辱性的稱呼。
今日緬甸是世上最封閉的專制國家之一,自奈溫發動政變以來, 軍政府牢牢地控制全國超過半個世紀,因為他們的經濟失誤, 加上西方各國的經濟封鎖, 使這個原來擁有豐富天然資源的國家變成全東南亞最窮困的國家; 此外,由軍情局監控的線人亦遍佈全國, 成功的告密制度使緬甸成為了人人自危的社會, 甚至連真相和假像都無法分辨,書中記載的所有人物都必須用假名。
軍政府骨幹像現代緬甸國父昂山將軍一樣, 曾經透過日本人的軍事訓練推翻英殖統治, 後又與英殖軍隊合作趕走日本軍隊, 他們以這種反帝傳統作為愛國主義宣傳,以合法化其地位。 因為這種意識型態,他們禁止書店販賣歐威爾的反極權小說《 一九八四》和《動物農莊》,卻沒有禁止有濃烈反殖意味的《 緬甸歲月》出版,因為它批判英國殖民統治。然而《動物農莊》 裡關於豬(獨裁者)和狗(秘密員警) 統治的故事卻在緬甸的知識份子和年青人中間廣為流傳;同樣地,《 一九八四》的老大哥,也成為他們的政治隱喻。
在這個國家裡,沒有人能夠在公共場合批評時政而不被抓進監獄, 而且軍政府對外國遊客格外敏感,因此他們碰見作者時都三緘其口, 不願多說。 但世上沒可能有完全保持緘默而又能完全自我感覺良好的人, 因此在多談幾句之後大都願意把話匣子打開, 作者發現其中有許多人也受過軍政府的迫害, 比如作者在眉苗遇到的女公務員,她的弟弟被政府抓去坐牢, 出來後不久就死了。
透過歐威爾, 本書作者告訴我們這些政治現實可以在英殖統治找到源頭。比如說, 為了迫使全國人民無條件為其勞動, 軍政府援引英殖時期的兩項立法。1907年的鎮法和1908年的 村法, 這兩項法律驅使各村各鎮領袖或員警有權要求居民援助政府機關, 而今日緬甸軍政府甚至有系統地運用未支薪勞工,將其當為奴隸, 無視人性尊嚴、安全和健康。
另外,令《一九八四》主角溫斯頓聞之色變的思想員警: 在今日緬甸,軍情局從前蘇聯國安局學習併發展出嚴密的告密制度, 也透過每一個緬甸人來實現互相監視的目標,正如友人繆基(Myo Kyi)對作者說:軍情人員無處不在。就算他們不在, 也有告密者盯著你。 軍情人員甚至能透過監視器得知你是否在睡覺或者與誰睡覺, 作者在北部城市卡薩的時候,一直有人在市集和其它地方跟蹤她。 繆基曾說,在緬甸,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告密者。而, 作者在書中的行程也說明一點:監視者無處不在, 即使他們與你交談時會表現出善意。
生活在如此社會,一切真相與假像不再截然對立, 就像作者聽見很多外國遊客說,緬甸還很不錯,從街道上看的, 這裡的人如常地生活,不會提及嚴峻的社會現實(如物價飛漲、 就業問題及各種各樣的言論管制)。 使讀者閱讀書中所記錄的對話時,或會因為各種媒體管道的闕如, 因而無法證實作者所描述的事實性, 也會覺得自己在閱讀一些奇談軼事。其實,在這種統治機制下, 真實與不真實的界線已經不再明顯。作者也說,身邊發生的事情, 都是以道聽塗說的方法傳播開去, 或者透過突擊派傳單的方式來傳達,透過這些方式, 緬甸民眾仍可以發起抗議政府的活動,如1988年的大規模遊行。
終其一生,不知是否覺得那段擔任殖民地員警的日子並不光彩, 還是其它的緣故,歐威爾甚少完整地在作品中追述他在緬甸的生活。 要發掘歐威爾的緬甸歲月, 主要得靠當年認識他的緬甸英人後輩所追憶的證詞,還有透過《 通往維根碼頭之路》或《緬甸歲月》 等作品的零散片段中呈現的印象,但從晚近傳記作者和艾瑪·拉金的 文字裡,我們發覺這段記憶對歐威爾的寫作有著重大影響。 拉金參閱了不同年代歐威爾傳記,從較舊的(如Peter Stansky和William Abrahams合著的《不為人知的歐威爾》)到較近期的(如D .J.泰勒的《歐威爾傳》),既希望重構出過去的歐威爾, 亦希望反映出今日緬甸面貌。作者與很多緬甸的青年人在茶館交談, 也造訪那裡的教會人員和英緬混血兒, 若把此書與傳記對照閱讀的話, 讀者無疑可以進入歐威爾那時代和今日的緬甸現場, 去瞭解這位當代作家的心靈成長史和今日緬甸社會的真實面貌, 對喜歡歐威爾的讀者來說,這也是一趟值得深思的極權社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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