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
05年太石村事件和最近烏坎村事件等一連串農村維權抗爭，反映出中國基層人民的政治經濟權利，其實從來欠缺保障。因此，目前急需問的問題是：如何讓底層人民重拾生活的尊嚴及自主權？本文嘗試從討論烏坎村自治開始，思考農村自治的可能，然後淺談衡陽縣農民協會的經驗，探討農民團結的重要性。最後將討論王力雄大膽想像的「遞進民主制」，看看這種民主制度有何參考價值和侷限。
村民當家作主──烏坎村的自治經驗
去年陸豐市烏坎村抗爭進行過短暫的自治實驗，最終能夠迫使政府讓步答應村民的訴求。烏坎事件始於官商勾結：村裡數萬畝農地被村委會成員私下變賣，村民代表曾多次上訪省政府，村裡也曾爆發多次示威，甚至發生過激烈的警民衝突。衝突以後，村民把中共的村幹部、派出所警察、黨書記等官員趕出了村子，佔領了村委會，然後組織了「烏坎村村民臨時代表理事會」進行自治，管理村裡的大小事務並把抗爭延續下去。
關於這小型自治政府的組織方式，烏坎村共有約1萬3000名村民，他們沒有進行一人一票的大規模直選，反而把選舉分了兩個層級：村裡共有47個姓氏宗族，各有一個「宗族理事會」，每宗族要推選出1至5名代表，合共117名代表，再投票選出13個「村民臨事代表理事會」成員。
成立理事會後，村民的維權抗爭從過往即興而沒有組織化，漸漸變得具周密的計劃及安排，且能夠進行生活各方面的自治實驗。一方面，軍警設置關卡嚴密封村，限制村民隨意進出村莊，村民甚至一度被斷糧斷水斷電。另一方面，理事會仍把整條村管理得井井有條，村民把村裡的資源集中並進行分配，部分餐廳東主主動捐出雞、魚、菜給村民，以維持眾人的基本生活需要。同時，村民亦在短時間內組成一支「抗暴隊」，在每個村口設置路障，有小孩和婦女日夜輪流站崗，亦有壯丁負責把關。村民也在12月舉行了有秩序的大型遊行示威，高喊「打倒貪官」、「還我耕地」等口號，又指控當局打死民選村代表薜錦波，要求歸還遺體。換言之，不論男女老幼社群行業，都成為了抗爭及社區自治的參與者。
烏坎村的自治證明了，農村村民未必如一般大眾想像般愚昧無知，反而能夠自己進行選舉和社區自治，甚至可以在嚴峻的環境裡組織抗爭。此外，理事會的組織方式是分層及多中心的，即使最高層的代表只有13人，但其實由47個不同的家族推選出來，平均每個家族只有數百人。這就牽涉到村民對宗族的認同感，能夠把村民日常生活的鄰里互助關係發揮出來，使組織的力量不易被地方政府瓦解，且更有利於整合社區資源和計劃大型抗爭方式。而長遠來說，經過自治實踐，村民就累積了實踐民主的經驗，學習了共同決策的能力，成為更具備公民意識的人。
但要補充一點，烏坎村民內部其實也有階級差異，例如臨時村民代表會會長楊色茂算不上是基層，因為他多年前已離開烏坎到城市打工，後來在一家中小企當經理，最後辭掉工作領導臨時理事會。[1]而且在村裡真正還在耕作的農民較少，從事非農工作的較多。此外，村民的高度團結是在非常狀態下發生，集體抗爭的情境、村民代表薛錦波之死和海外媒體的關注，令村民容易義無反顧地協同合作抵抗強權，但在日常狀態下能否繼續維持這種緊密合作關係，委實要在更長期的實踐裡檢驗。再者，宗族是其中一個凝聚群眾的重要因素，但在其他農村，一來未必有如此強勢的宗族結構，二來宗族影響未必發揮到正面作用，甚至宗族之間的利益衝突會阻礙村民的互助。所以烏坎經驗雖甚有啟發性，但每個地方都有其獨特的社會狀況，不能隨便照辦煮碗。
各地農民聯合起來──組織農會之必要
若要進一步改善底層農民的生活狀況，就須建立以農民為行動主體、能夠真正維護農民權益的農民協會（下簡稱農會）。
1998年，衡陽縣農民彭榮俊為減輕農民負擔和反對貪官污吏，跟一班農民組成了「減負代表」隊伍進行上訪。其後，隨著各村之間上訪或其他減負活動的信息交流愈來愈多，加上縣政府曾以維護社會治安為名打壓一眾減負代表，大大促進了不同村和不同鄉鎮的「抗爭隊伍」聯合。同年8月，縣裡各鄉鎮87個減負代表秘密舉行了第一次全縣性的減負上訪代表會議，漸漸形成全縣性的地下抗爭網絡。2003年，他們具體確立了縣農會的宗旨和章程，正式向縣政府提出了成立農會的要求。[2]即使這要求遭民政部門否決，仍無損他們組織農會的決心。近年來，這個非正式組織一直向政府就農民負擔問題、農村學校亂收費問題、計劃生育、農村水電費等問題提出控告，極力採取各種方法迫使鄉鎮政府作出改善。他們在全縣農民中具有頗大的號召力，令政府不得不開始把他們作為協商對話的對象。
農會除了可以成為制約政府的壓力團體，以及提昇農民民主意識及參政能力的民間組織，其實也可作為跨行政單位的社區性合作經濟組織，一方面靈活運用各區資源及促進可持續農業以增加生產收益，另一方面進行內部教育，提高農業知識和技能。
但事實上，如果農民和政府之間一直缺乏較平等的協商機制，農會光憑集體上訪、與地方政府交涉、向農民宣傳法律和政策等僅限於中共法律框架內的行動，其實難以真正保障農民的權益。因此，長遠而言，如果要使由下而上、以農民為主體的農村及農業改革取得成效，就不得不要求中國推行更根本性的政治經濟改革。
想像更宏大的改革──遞進民主制
那麼，究竟中國如何建立一套既由下而上又配合國內實際情況的民主制度？內地作家王力雄提出了「遞進民主」，他認為這是比西方代議民主及中共現有體制更適合中國的第三條路。
所謂「遞進民主制」，主要由「逐層遞選制」和「遞進委員會制」兩部分完成：
．先假設中國農村組織的基本單元是「自然村」。
．村中每個家庭都要選出1個代表，組成自然村委員會，以協商和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決定自然村所有重要事務。[3]
．他們選舉出一個自然村委員會主任（即目前的村民組長），負責執行決策。
．這委員會主任會自動成為上一級組織──「行政村」委員會的委員，代表該自然村參加行政村事務的協商和決策。
．這行政村委員會成員能夠參與行政村委員會主任（即目前的村委會主任）的選舉。
直接選舉者和當選者會構成一個「層塊」，各層塊的最高決策機構是委員會（例如行政村委員會），能以3分2之多數通過、修改或撤銷自治體之法律或法律性決定，以2分之1之多數撤銷該層塊的行政首長的行政決定。而逐層遞選後，國家裡位置最高的層塊是「國家委員會」。[4]為了制約當選者，每個層塊都設隨時選舉制，委員會成員可隨時以自發的選舉更換當選者。
這種模式的國家共有3種社會組織：
一、公權組織，即各層塊的委員會，擁有並行使公共權力，而且一定要進行遞進民主；
二、眾權組織，主要指為生活、生產、信仰等具體功能及目標而合作的組織（例如農會、政黨、教會)[5]；
三、私權組織，主要指私有企業。
第二和第三種組織皆要接受和服從其所在地的公權組織所制定的法律，而且每個公民須至少參加一個公權組織委員會。其次，所有協助公權組織履行公務的工具性機構（例如會計和員警），皆由該層塊的行政首長任命或聘用，而重要職務的人選則須由該層塊的委員會以2分之1以上票數通過或罷免。他們必須服從委員會，不能自治。
由此可見，遞進民主制能夠善用在中國實際生活中向來存在省、縣、鄉、村等層塊，對目前的組織結構變動不大，只是把權力關係以往的由上而下改為由下而上：「每一層都有中心凝聚，一層一層地團結起來，就好比梳辮子，幾個人梳成小辮子，幾個小辮子編成粗一點的辮子，幾個粗辮子再編在起，越來越粗，就把散漫的民眾捆綁在一起了。」[6]它跟大規模的代議民主制不同，沒有讓權力掌握在少數人身上，始終在遞進委員會制裡，幾乎每人都可以參與治理社會（公民有權同時參與多個公權、眾權和私權組織的運作）。畢竟民主不只是數年一次的選舉，而是每個人都能夠切實地為生活的各個範疇作主。而且在層層緊扣的組織和隨時選舉制的壓力下，賄選問題也不再那麼容易發生。
當然，這個民主制度的藍圖還有許多問題有待解答。例如，如何面對人民內部矛盾，並且縮窄最底層塊和最高層塊的意見分野？中國有約13億人口，愈高層塊的委員會否愈難召集會議？政治不能脫離經濟基礎，如何防止少數資本家和私權組織的勢力坐大，保護基層人民的福祉及生活自主權？在實踐方面，要發展遞進民主，就意味著要先結束一黨專政的局面，這可以如何做到？礙於篇幅所限，筆者只能夠在此拋磚引玉，期望有更多回應遞進民主的討論發生。
結語
如中國現代民主運動思想啟蒙者方勵之所言：「民主不是自上而下給予的，而是由下而上爭取來的。」即使面對著中共政權的監控和打壓，基層人民也可在隙縫裡尋求實踐民主和奪回權力的空間。社區自治實驗也許是出路，但建立工會、農會等讓真正勞苦大眾團結起來的跨區組織，也相當重要。在這之上，我們也需要想像，究竟怎樣的政治經濟制度才真正使公義成為可能，不再讓少數人的利益壓在大多數勞動階層的福祉之上吧。
[1] 明報：〈真民主漂亮一仗 兩領袖關鍵〉（2011-12-22）
[2] 農會的宗旨：將中共中央國務院所制定的政策、法律、法規原原本本向農友們宣傳，並貫徹落實，向違反政策的傾向和行為作無情的鬥爭，維護農友的自身權利和權益。
[3] 按照王力雄在一篇訪問〈王力雄、呂邦列：從烏坎的起點再進一步〉的說法，他其實認為一個社區裡的基本單位不一定要是家族，其他組合也可以推選代表去選舉，全按實際情況而定。
[4] 國家委員會負責通過國家法律，制定國家大政方針，選舉國家元首，決定建交、停交或宣戰、停戰。
[5] 眾權組織不一定要採用遞進民主，但採用的話可自願納入公權組織，其當選者為所納入的公權組織委員會的委員，可在社會發揮較大作用。
[6] Co-China：〈王力雄、呂邦列：從烏坎的起點再進一步〉
參考書目：
王力雄著，《遞進民主》，台北：大塊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
于建嶸著，《底層立場》，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
from (title unknown) http://www.inmediahk.net/%E6%94%B9%E8%AE%8A%E5%BE%9E%E8%8D%89%E6%A0%B9%E5%81%9A%E8%B5%B7%E2%80%94%E2%80%94%E5%85%A7%E5%9C%B0%E5%9F%BA%E5%B1%A4%E6%B0%91%E4%B8%BB%E7%9A%84%E5%AF%A6%E8%B8%90%E5%92%8C%E6%83%B3%E5%83%8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