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3 June 2012

血色黄昏






这篇短文写于2004年6月4日凌晨。每年到了这个日子,总会想起那个晚霞如血的黄昏。但是那天我不知道,当天安门广场响起枪声的时候,西部边陲的拉萨,已经戒严几个月了。


2004年之后,不再写纪念或者悼念文章——不需要想起,但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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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六月初,波士顿已经很热了。我住的学生宿舍在顶楼,宿舍楼位于查尔斯河边,潮湿的风从河上吹来,从敞开的大窗子吹房间里,立刻就被室内的热空气烤热。

学校五月中旬已经放假,中国留学生们纷纷找到工作,各自打工去了,到了傍晚,大家会互相通通电话,彼此交换一下消息。一整天不在家,没有看午间新闻的同学有时会打个电话给我,劈头就问:“有消息吗?或者是:怎么样了?

答的也知道问的是什么,于是通报午间新闻看来的消息。我在家待产,大腹便便,行动不便,那个暑假没有去打工,因此我成了“消息来源之一,常有同学下班后打电话来问,大家都等不及晚间新闻,每个人的心都悬着。

每天晚上都有同学到“信息中心去值班。信息中心是由波士顿附近几所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自发组织的,学生们来自哈佛,波士顿大学(UMASS),麻省理工学院,布兰戴斯大学等学校,也许还有别的学校,不过我也不清楚。中心设在一座教堂后面的小楼底层,原来像是教堂的会客室,现在里面就像个临时指挥中心,装了好几台电话,还有复印机和传真机,人们忙碌着,有时候几台电话同时有人讲话,每个人声音都很大。这个地点是教堂临时借给学生们使用的,据说并没有要求房租什么的。信息中心24小时有各校的学生轮流值班,把美国方面的消息通过电话和传真通知高自联的学生们,也把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告诉美国的媒体。每天都有电视和报纸的记者来采访,某个同学的面孔会突然出现在晚间新闻中。后来,电视台报导时把学生们的脸挡住了。

不知道“信息中心是什么时候成立的。那个春天我埋头读书,同时沉浸在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和紧张之中,既不读报,也很少看新闻,等我开始留意北京发生的事情时,学生们的行动早已经成为全世界电视台的焦点新闻了。我们学校的留学生们平时来往并不多,随着事态的发展,大家的聚会越来越频繁,到了北京的学生们开始绝食的时候,我们常常集中在某同学家看电视,好像在风暴之中,鸟儿必须紧紧挤在一起,借助彼此的力量来抗拒狂风暴雨。突然间,中文报纸也开始流传,去信息中心值班的同学通常会把前一天的报纸带回来,让大家传阅。

那天下午,天真是热。我穿着宽松的孕妇裙,窗子大开着,电扇摇头晃脑转个不停,依然无法驱除暑热。快到下班时间了,我从窗口望去,查尔斯河边的树一动不动,太阳西斜,天边开始出现一抹淡红。我推开书,很吃力地站起来,开始准备晚饭。那天下午我读了一下午书,电视机关了一下午,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不知道情况怎样了?

我过去打开电视机,立刻惊呆了。

屏幕上是惊惶奔跑的人群,地上血迹斑斑,几个人拉了一辆平板车,一个浑身浸透了鲜血的青年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接着,枪声,枪声!美联社记者现场报导,他喊了句什么,然后声音被打断,人也消失在黑夜里。

我一阵晕眩,坐在地板上,眼泪滚滚而下,电视屏幕上的鲜血模糊,扩大,整个世界变得血红血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扶着椅子站起来,抓起电话:“开枪了!开……枪了!有人死了! 满地是血!…..”我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什么?!丈夫在电话那头说,你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把电视关掉! 我马上回家!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铁青着脸进来,我仍然坐在地板上,对着电视机抽泣。他在电视机前站了几分钟,然后关掉电视,抓起车钥匙。

你去哪儿?

信息中心。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  “我也去!

他担心地看看我:“你行吗?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我说。

他搀扶着我下楼,走向停车场。查尔斯河上吹来的风带来丝丝凉意,我的皮肤一阵阵收缩。空中落日如血,霞光如血,河边的树顶上,染着血一般的霞光。

那个黄昏,成为我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血色黄昏。

我们赶到信息中心时,几个学生正在电话上大声说话,大屏幕电视机开着,血色又湮到眼前,我扭过头。

过了几分钟,我才听清楚,一台电话旁的学生在不停地拨联合国,国际红十字会等,另一台电话――连着北京,北京大学。电话那头的值班学生显然还不知道广场上发生的事,我们这边的学生正在把电视上的画面一一描述给他。

我们站在这位学生身后,紧张地听着北京学生的声音。突然,电话断了。我们的学生立刻再拨。忙音。再拨,忙音。

我们再也没有拨通北京大学。

我们这边的学生双肘支在桌上,抱着头。我转过身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几乎挤满了人。大家个个脸色凝重。

接着,电话铃声响了,大家不约而同扭头望着电话,双手抱头的学生立刻抓起话筒。

是外州学生打来的,讨论次日在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前示威的事。这事当下决定,各校学生分头返校准备。

我们开车回家。把我送回家后,他跟本校学生们连夜开车赶往华盛顿。

我一夜未眠。导师打电话来安慰我,问及我的父母家人,我哽咽地告诉他,我家在南方,但是我看到电视上,北京学生的血,流了满地。。。

导师太太接过电话,叫我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太激动,不要在最后一个月里出事。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渐渐变得血红血红。


六个星期后,在查尔斯河边的一家医院里,我躺在产床上,身边围绕着医生,护士和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

好心的护士不停地用毛巾檫去我脸上的汗水。产房里空调很足,但是我热汗淋漓,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粘在脸上。我双手紧紧抓着床边的铁栏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晕眩中,我听见医生和护士几乎同时发出的声音:“是个女孩!”

护士把一个小布包儿递到我面前。我看着婴儿的小脸,轻轻对她说:孩子,你生来就是个自由人,这是妈妈能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我扭过望着窗外。黑暗的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星闪闪发光。天快要亮了。



2001911日。世贸双塔在浓烟烈火中轰然倒下。3千多生命灰飞烟灭。

究竟有多少生命在198964日灰飞烟灭?

次年,911一周年纪念会上,3千多个名字被一个一个地读出,不分地位,不分种族,不分区域,3千多死难者的名字按照字母顺序排列。

男声,女声,童声。老人的声音,老妇的声音,市长的声音,议员的声音……名字整整读了将近四小时。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天安门广场宣读死难者的名字,将会读多少小时?

我们不知道。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只知道,许多生命在那个黑夜里消失。

我们一天不能公开读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生命一天就没有尊严。他们的生命没有尊严,我们的生命也没有尊严。

一个不尊重生命的国家,是没有尊严的国家;一个不尊重生命的民族,是没有尊严的民族。

15年倏忽而过。

那个黎明时分出生的女孩,就要到15岁了。

不知道有多少母亲,仍然在等待宣读六四全部死难者名字的那一天。我与她们一道,翘首等待。在等待的同时,我会与全世界许多许多人一道,尽力使那天的血色不被遗忘,永远不被遗忘--为了生命的尊严


200464日 凌晨


from 西藏:另一种真实 http://bloodundersnow.blogspot.com/2012/06/blog-pos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