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笃信民主政治的人士而言,美国耶鲁大学法学教授与心理学教授卡亨(Dan
Kahan)去年9月发表的研究报告,恐怕会让他们感到困惑。题目拗口的《有目的的计算能力与开明的自治》的研究报告发现,政治热情会削弱人的基本推理能
力——人的大脑似乎无法处理同自己政治信念向左的事实。如果民主政治是建立在人的理性之假设上面,其运行的基础显然是可疑的。
卡亨在实验中把对象分成两群人。一群人被要求根据一组数据,去推算护肤霜能否消除皮疹;另一群人被要求根据同一组数据,去推算禁止公民携带暗藏手
枪的法律,能否降低犯罪率。卡亨发现,那些能正确计算护肤霜与皮疹数据的人,在处理枪支管理数据时,会因为数据同自身的政治理念相抵触,而无法得出正确答
案。更让人沮丧的是,那些数学能力越强(意味着教育程度越高)的人,无论政治理念属于自由派或保守派,其政治立场都是削弱他们解题能力的因素。
另一名常春藤学者,达特茅斯学院政府学系助理教授奈恩(Brendan
Nyhan)对美国选民多年的研究,也证实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现象——当人们对某件事有错误的理解时,提供他们纠错的事实,反而会强化他们对既有的错误认知
的坚持。奈恩研究案例的其中一个例子是,那些自认重视经济课题,且不满美国总统奥巴马经济政绩的人,在看完一组显示上年度就业率上升的图表后,在回答就业
率到底表现如何时,多数人回答“更糟”。
可是,如果在给他们看图表前,让他们写几句描述自身美好经验的句子,会有更多人对就业率图表做出正确的答复。这似乎也表明,自我感觉会影响理性判
断。这些研究的意义在于,如果人们的政治偏见不会轻易改变,民主政治所须的理性辩论和决策将如何可能?互联网时代尤其加重了问题的复杂性——网上舆论的多
元化其实也代表了舆论市场的碎片化,人们自然地群聚在与自身政治立场和观点相似的平台上取暖,彼此强化政治偏见,这让跨党派的对话更为艰难。
现代民主政治相信理性能解决公共问题,同19世纪以来迷信工具理性的“科学主义”精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科学主义”被后人批评为“理性的傲
慢”,因为凡是用自然科学方法所无法解释的事物,都被否定为不相干(irrelevant)。对照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态度,更可以
看出科学主义的傲慢之处。
任何政治当然都不能没有激情(选民冷漠而拉低投票率,是很多成熟民主政体共同的挑战),但民主政治面对重大的公共决策,包括选举政府、财政预算分
配等,理应是通过摆事实、讲道理的说服过程,影响多数意见做出最符合公共利益的决定。若人们的政治信念会妨碍他们理性的认知,则政治决策的品质显然是没有
保障的。
民主制度固然并非十全十美,但作为一种“最不坏的政治制度”,它非但已经普及全球,更被众多民众视为能改善生活现状的灵丹妙药。连实行家族极权政
治、传位三代的朝鲜,都要在国号里加上“民主”二字,就可见其“普世价值”的显赫地位。卡亨与奈恩等政治学者的研究结果,并不在于否定民主政治的价值,而
是提醒人们别对它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甚至当做绝对真理来顶礼膜拜。
民主制度之进步意义在于“治于人者的同意”(consent of the
governed),作为“治于人者”的选民要行使同意权,显然还是得依靠自己的理性。缺乏理性的选民,容易让现代大众民主沦为民粹政治,甚至是更糟的以
多欺少的暴民政治。如果多数选民在行使政治权利时任由情绪支配,真正操控权力的“治人者”,就有更多上下其手的空间。因此,选民如何不受蛊惑,恐怕是现代
民主必须面对且不易克服的难题。
影响选民理性思考的政治偏见,很多时候来自选民的权利意识。当越来越多人以保护甚至扩张自身权利为出发点,民主政治的“零和游戏”性质将更为突
出,从大局观换位思考的可能性也更低。如果再加上互联网环境里政治观点的零碎化现象,通过理性对话、妥协来寻求基本共识的过程将更为艰难。平衡之道,无疑
是在选民的权利意识之外强调责任意识。
享受权利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责任,这是民主政治的另一重要假设。言论自由不等于说谎的自由,虽然法律有诽谤罪来阻吓政治谎言,这毕竟是最低的标准。
况且,在情绪高昂的政治竞争过程中,不实的指控或一时难以辨清的含沙射影,经常会产生决定性的效果;事后的法律追究,未必能取得应有的正义。在台湾的选举
过程中,各种试图左右选情的谣言甚至谎言,有时会让受害者落选,可是选后的法律程序,却无法改变选举的结果。久而久之,这类恶质的选风导致劣币驱逐良币,
有抱负的人遂不过问政治,民主的品质最终必然受损。
另一种责任意识,则是要求选民必须善用理性,努力去理解公共议题的全貌,明智做出选择。前述的研究表明,这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事。尤其是现代民主
涉及的人数越来越多,关系公共利益的课题越来越复杂,要求大多数只想过好自己生活的民众去深入了解,理性辩论,似乎强人所难。传统的小国寡民,似乎才是实
践民主政治的理想环境。
面对这类让人悲观的实际困难,纠正大众民主政治弊端的答案,似乎就落到了精英政治肩上。在民主作为普世价值的时代,这个结论相信会让很多人不舒
服。但善政在历史上一直是不同文化共同面对的永恒难题,民主政治或许是当代相对理想的答案,却内含近乎无解的缺陷。持续的探索,不也正是人类文明演进的动
力?
原载2014年5月25日《早报星期天·想法》
from Study Room 書齋 http://yapphenghui.wordpress.com/2014/05/25/%e6%94%bf%e6%b2%bb%e7%90%86%e6%80%a7%e7%9a%84%e8%bf%b7%e6%80%9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