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船塢舊址
在十九世紀,香港的華人勞工大部份都是接外判工作的散工。在二十世紀初之前,香港還未有具規模的華人工會。然而,即使華人勞工的工作環境不利集體行動,勞工運動自十九世紀末起還是接踵而來。與資產階級一樣,華人勞工階層內亦有不少人際關係網絡。首先,來自同鄉的勞工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繫,事實上華人勞工大都會與一群同鄉結伴來港找機會,使同鄉組織的內部異常團結。與此同時,由於華人勞工大都來自抗拒滿清統治的地區,是以有不少華工都是三合會的成員。縱然香港開埠後不久,香港政府即通過嚴厲的《壓制三合會及其他秘密結社條例》,但華工參與三合會的風氣依然盛行。
除了同鄉會和黑社會,華人勞工亦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聚集連結。比如說是轎夫車夫等客之處、在山頂半山道路上的抖氣位、以及判頭為勞工而設的劏房宿舍。華工遂能夠透過這些非正式的網絡,組織爭取勞工權益的社會運動。
香港最早的幾場罷工運動,起因都是要抗議政府登記勞工人口。華人勞工認為,政府登記人口之舉動,乃是為向勞工抽稅而舖路。縱然港府背後並未有抽稅之計劃,但當時社會上之種族岐視極為嚴重,華人與西人及殖民地政府互不信任,令華人勞工易從陰謀論的角度來看政府。而當時華工收入極為微薄,平均月入只有三至四港元,使勞工對任何有機會損害其收入之舉動極其敏感。因註冊問題而引起的罷工,曾於一八六二年、一八七二年、一八八八年、一八九五年和一九零八年出現過。
香港第一場大規模的罷工,乃是一八八四年之反法風潮。當年中法戰爭爆發,香港之後於九月爆發工潮,到了十月三日還引起了暴動。在之前論及東華醫院的文章中,已略為論及此事。不過陳偉群博士對工運本身的描述則比較仔細。該次罷工,是由行會以及三合會所鼓動。在九月三日,法國海軍訪港,紅磡黃埔船塢的工人拒絕維修法國船隻。而一群艇家基於民族情感,亦拒絕替法國船隻提供接送服務。岸上的工人迅即響應。警方介入鎮壓,罷工艇家被判罰款。不過,隨著事情之發展,這場工運亦逐漸由中國民族主義運動,演變為本土的維權運動。在後期加入香港華人勞工階層,亦趁機向僱主要求改善待遇。事件最終在東華醫院的斡旋下平息。當時華人勞工抗爭的對象,乃是西人、洋行及香港政府,而華人資產階級仍然能以代表基層華民的姿態介入事件。
華人工會之開端
到了二十世紀,香港華人勞工階層終於成立了正式的工會。香港乃英國在中國沿海最大的海港,令船隻維修及造船業蓬勃發展,而相關行業亦是香港最先出現的大規模現代工業。太古洋行在鰂魚涌的船塢,以及怡和洋行旗下的紅磡黃埔船塢及香港仔旱塢,均是在華南地區數一數二的大型船廠。這種大型現代工廠是工會運動之溫床。在一九零八年,太古船塢一位華人勞工遭到西人管工虐待,令群情洶湧,船塢的華人機械技工威脅要罷工。最終船塢的總工程師需親自向華人勞工道歉。這次抗爭的勝利,令華人勞工意識到團結之力量。華人機械技工繞過社團條例的限制,於同年以興趣小組的名義成立中國機器研究總會。此學會後來重組,演變為香港華人機器總工會。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破壞了歐洲的農業生產,使西方國家需從殖民地及發展中國家輸入糧食。縱然香港未受戰事波皮,米價卻隨著國際糧食價格急升。在戰爭結束的那一九一八年,日本稻米歉收,令東亞的大米均為日本所收購,令米荒雪上加現。在一九一九年,香港部份米商囤積居奇,更令香港爆發搶米騷動。香港的華人勞工階級因而出現入不敷支的情況,使他們開始有加薪之訴求,觸發了一九二零年代一連串的工潮。
經已組織工會的機械技工率先發難,要求加薪的要求。在一九二零年三月,工會與船塢僱主談判破裂。船塢方面堅持不會加薪,只建議向工人發放米糧津貼。工會遂透過羅文錦律師,向船塢發信拒絕此提議。在當年的清明節,華人機械技工在回鄉祭祖後,拒絕回港復工,集體滯留廣州。香港的船塢因而停工,令資方不得不妥協,與工會重返談判桌上。在四月十九日,勞資雙方終達成協議,機械技工獲加薪百份之三十二點五。罷工工人遂陸續回港復工。
這場罷工運動的成功,鼓舞了香港的華人勞動階層,而隨得的日子各行各業亦成立了自己的工會。如雨後春荀的華人工會,成為之後更大規模的海員大罷工及省港大罷工之組織基礎。香港機械技工滯留廣州期間,亦為廣州的工人帶來鼓舞,令之後中國的勞工運動亦能得以發展。
海員大罷工:香港勞動階級的成人禮
香港作為一個轉口港,令不少華人勞工成為海員,或是成為貨船的搬運工人、或是成為客船的服務員、或是在船艙內做技工,諸餘此類。他們的收入普遍來說並不算太差,但他們於船上常與各國之船員合作,令他們察覺到自己的待遇比西人同事有所差別。他們周遊列國,見識比一般華人更廣,其抗爭意識比一般較保守的華人勞工更為強烈。他們在二十年代,亦成立了自已的工會(中華海員工業聯合總會)。
與其他華人勞工一樣,海員在二十年代初亦受米價上升的影響。而他們大多是以外判形式受聘,令他們的收入易受外圍因素影響。當時海員的人力市場,由被稱為冼孖沙的判頭所壟斷。海員要加入由判頭所辦的辦館,方能有機會找到工作,辦館會向海員提供食宿,而海員每次受聘後都要將一大部份薪金上繳。在一九二零年代,辦館把佣金增加了港幣四元,令海員生活百上加斤。海員要求加薪,但船公司卻忽視華人員工之訴求,只肯增加西人船員之酬金。
海員工會在一九二一年五月開始與資方交涉。他們提出了三大要求。首先,他們要求資方容許工會做工人之判頭,從而免除辦館之剥削。而資方在與海員簽訂僱用合約時,亦要有工會的代表在場監察。最後,工會亦要求資方向華人海員大幅加薪五成。資方一直不肯回應工會之要求,工會遂於一九二二年一月向資方下最後通諜。到了一月十三日,海員開始罷工。
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七日,勞資雙方再度談判。僱主提出按職級加薪百分之七點五至百分之二十五,工會則提出加薪百分之十七點五至百分之三十二點五的反建議,最終談判破裂。在一月廿四日,碼頭的搬運工人響應工潮,加入罷工之行列,並要求加薪百分之三十。這樣船公司即使有西人船員相助,亦無法起卸貨物。其他各行各業之工會,亦相繼發起罷工,香港的經濟活動全面癱瘓。是次工潮,乃香港華人勞動階層之里程碑。各行各業的華人勞工,首次團結一致的為行業以外的工人發起工業行動。這標誌著華人的勞動階層首次意識到自已為一有著相同命運的階級,並團結起來為自已的階級爭取權益。
港督司徒拔(Reginald Edward Stubbs)認為工潮是由廣州政府所發動,是中國民族主義者干預香港內政的陰謀。資產階級之精英亦認為事件乃是由共產主義者所鼓動。香港政府遂錯判形勢,決定強硬對付海員工潮,於二月一日將海員工會定為非法組織,查封會址並拆除牌匾。港府亦以武力強迫在市面的工人開工。然而,當時廣州政府由親商的陳炯明主政,並無發起民族主義運動之計劃。陳炯明反視旅居廣州的香港海員為負擔,因而希望事件早日平息。而香港海員寓居於廣州,亦主要是出於生活費用上之考慮,廣州之工會除接待外亦未有高調介入。而當時中國共產黨仍處於草創階段,亦無力支援。罷工領袖後來的確加入了中共,但這已是後話了。
自二月二十八日起,各界罷工工人紛紛離開香港前往廣州。由於粵港兩地之海路交通因罷工而癱瘓,而香港政府亦下令九廣鐵路英段停駛,故而出現了行路上廣州之壯舉。在三月三日,一群工人沿大埔道步行往廣州,走到沙田時遇到一隊英軍,軍人要求工人離開。工人堅持前進,英軍開槍,造成三死八傷,是為沙田慘案。事件令香港政府陷入認受性危機。與此同時,由於大批華人傭工參與罷工,為西人之日常生活帶來不便,令他們和政府施壓要求早日平息事件。政府惟有與勞資雙方返回談判桌,並最終同意勞方的要求。在三月五日,資方允許向海員加薪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並補發於由罷工開始至海員復工期間的一半薪金。香港政府亦同意恢復海員工會之合法地位,將牌匾送回工會會址。海員大罷工卒於一九二二年三月六日結束。
海員大罷工亦標誌著華人勞工階層與華人資產階層之間的決裂。東華醫院曾於工潮期間在勞資雙方間斡旋,但他們在華人社會中之認受性已大不如前。在二月八日,東華醫院就工潮舉行會議,參與者群情洶湧,發言者大多譴責罷工工人,認為他們只會破壞、劫持香港之利益。東華醫院終究還是在二月十三日促成勞資會談,但身為中間人的東華精英卻偏幫資方及政府。羅旭龢直指政府要收回承命是天方夜譚,港府若讓步只會損害其管治威信。談判最終破裂。到了後期港督決定讓步,允許恢復海員工會,立法局華人非官守議員卻力勸港府寸步不讓。而勞動階層逐漸對華人精英反感。
在罷工後期的談判,發生了一場小插曲。當時工會要求資方支付罷工期間之一半酬金,並指出由於海員在罷工結束後返港需時,故建議該薪金應計算至工人復工前那一天。談判自此陷入膠著狀態。後來何東自稱受到耶穌呼召,向勞資雙方承諾以自己之資產成立基金,以支付該筆薪酬。最終勞資雙方達成協議。然而,在罷工結束後,何東卻沒有履行承諾。吃虧的船公司固然深感不滿,工會方面亦因而視何東為殖民政府的走狗。(耶膠亂政,確是古已有之。)自此階級取代了種族,成為了香港社會分化之主因。
陳偉群博士之著作,只寫到海員大罷工。在其後的省港大罷工,華人資產階層與勞工階層再度鬥法。結果華人資產階級再攀權力高峰,周壽臣因於工潮時幫助港府而被委任為首位華人行政局議員。華人勞工階層卻因被中國民族主義者用完即棄,無功而回。
Filed under: Elite Studies, 港人講史 Tagged: 香港政治, 公共空間, 公民社會, 官商勾結, 工人運動, 權力精英, 民族主義
from 徐承恩網頁 http://sytsui.wordpress.com/2013/01/21/%e9%a6%99%e6%b8%af%e9%9a%8e%e7%b4%9a%e9%ac%a5%e7%88%ad%e5%8f%b2%ef%bc%88%e4%b8%89%e4%b9%8b%e4%b8%89%ef%bc%89%ef%bc%9a%e8%8f%af%e4%ba%ba%e5%8b%9e%e5%b7%a5%e6%8a%97%e7%88%ad%e5%8f%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