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6 June 2012

纽约客人物系列:愤青(连载一)

核心提示:欧逸文自评为他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一篇人物素描:中国愤青。成文于2008年。

【图:唐杰】
在四月十五日早上,一家中国网站——新浪网上出现了一个名为“2008,中国站起来”的短片。这个视频的来源不是很清楚。它与一般的youtube视频不同,除了几个初始字母”CTGZ”以外,它没有发布者,没有讲解人,也没有签名。
这是一个自制的纪录片,打开之后会出现一幅色彩鲜艳的毛泽东的画像,阳光从他的脑后射出万丈光芒。 一阵管弦乐打破沉寂,伴随着鼓声震耳欲聋。这时黑色的屏幕上用中英文闪出了一句毛泽东的名言“帝国主义永远不会放弃侵略我们的野心”。然后切换到当今的一些照片和新镜头以及一些谋反叛乱的激烈镜头,这些都是中国今年发生的一些闹剧、阴谋和自然灾害。中国暴跌的股市(因为外国投机疯狂的操纵了中国的股价,玩弄了中国的新兴股民,害他们损失惨重);百姓因通货膨胀而苦恼,现在连猪肉都成了一种奢侈品。接着出现警告:这是全球货币战的开端,西方人想让中国人为美国的金融问题买单。
之后屏幕又出现了一群暴徒在西藏省会拉萨打砸抢的画面。屏幕上闪过“所谓的和平抗议”,音乐也随之渐增。然后是西方媒体批评中国画面的蒙太奇,说这些都是谣言,歪曲了事实。镜头上出现CNN,BBC和其他媒体的标志,然后又有约瑟夫的头像。音乐达到高潮时,屏幕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显然,这背后是一场针对中国的阴谋。一场新的冷战。”音乐有转为胜利之声,画面变成中国的跨栏冠军刘翔高举象征和平和友谊的火炬,站在天安门前。不过之前也是一个叛变镜头:在巴黎,抗议者企图从火炬手手中抢过火炬,结果被安保人员制服。它将其解释为新时代的“长征”。影片的结束画面是一面在阳光下鲜红的五星红旗和一句郑重的承诺:“我们要站起来,要像一家人一样团结”。
这个只有六分钟的视频现在被传到了youtube上,它充满了民族主义情绪,仇视外国对于中国举办2008奥运会的批评。三月西藏暴乱后,中国的民族情绪就开始高涨。对于批评,中国人表现出了少见的愤怒。很多人扬言要到法国的连锁超市家乐福门口示威,因为他们认为法国支持藏独分子。中国一家与雅虎齐名的门户网——搜狐的创建者和CEO,张朝阳也在网上呼吁大家抵制法国货,让那些偏见的法国媒体和公众清醒清醒。
张朝阳曾在麻省理工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当美国众议长南希佩洛西指责中国对于西藏问题的处理时,中国的官方媒体——新华社称她很讨厌。另一家官方媒体——《瞭望新闻周刊》也说国内外敌对势力把北京奥运会变成一个渗透和破坏中心。网上的匿名留言则写的更无礼。在一个半官方报纸般的论谈里,一位评论者写到:“谁再用嘴放屁,我就用屎堵死他!”另一人则说:“给我一把枪吧!不要对敌人有半点怜悯。”虽然并不是很多中国人都这样,但是对于已经收到威胁的外国记者们来说,这是不能忽视的。(在北京时,我的传真机收到一封匿名信警告我清楚中国的情况,否则我和我的家人就会死)
仅在一周半的时间,CTGZ发布的这个视频的点击率就高达百万,也有上万人留下了认同的言论。它成了该网上第四大热门视频。平均每秒大概就有两个人在点击。它像一个自告奋勇的先锋,成了捍卫中国名誉的宣言。中国人称这种社会上的爱国人群为愤青,也就是愤怒的年轻人。
在天安门学潮镇压十九年之后的这个春天,中国的年轻精英们再次站了起来——这次他们是为了保卫主权和成功,而非追求民主自由。麻省理工大学媒体学院的创建者尼克拉斯·尼葛洛庞帝曾预言,互联网的全球化会改变我们的国家认同感。他曾说国家会像樟脑丸一样,从固体到气体直接蒸发,而且民族主义的生存空间会比天花还小。可是在中国,事实却不是这样。
我有一个经常上网的中国年轻朋友,他通过追踪CTGZ找到了一个邮箱地址,这是唐杰的邮箱,他在上海,今年28岁,是一个研究生。这也是他的首个自制视频。几周之后,我在中国的高等学府复旦大学门口见到了他。这座现代化校园从一对三十层高的钢架玻璃塔下辐射出来,走过塔就可以到一家公司的总部。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浅灰蓝色棉布衬衫,卡其色裤子和黑色的鞋子。长得也很有特色:明亮的褐色眼睛,圆圆的娃娃脸,下巴上一撮山羊胡,上唇和脸夹上有些胡须。看到我从出租车上下来,他鞠了一躬,还想给我付钱。
唐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他关于西方哲学的论文。他的专业是现象学,尤其是对主体间性概念的研究。这是德国的哲学家胡塞尔创立的理论,他和其他学者都影响了萨特。除了中文,唐还看得懂英语和德语,不过说的不是很流利,因此有时他不得不抱歉地转换语言和我聊。他现在还学拉丁语和古希腊语。唐很低调,说话声音很柔,有时小的像吹口哨。他笑起来也很内敛,感觉像在节省能量。娱乐方面,他会听一些中国的古典音乐,但他也很喜欢港星周星驰的搞笑影片。他为自己不随大流而自豪。而那个视频的名字CTGZ则是源于古典诗词中的两个词:“长亭”和“公子”,和起来的意思就是坐在亭子里的贵族公子。中国的优秀大学生都会加入共产党。不过,因为担心会影响作为学者的客观性,唐没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叫了一些朋友,我们一起在一家叫胖兄弟的川菜馆吃了午饭,之后又去了他的寝室。他一个人住在一栋六层的楼里,楼房没有电梯,他的工作室还不到75平方英尺,感觉像被一个挑剔的人违章占领的图书馆的储藏室。房里到处是书,凳子上放着厚厚的目录。他的藏书几乎包括人类思想的各个方面:从柏拉图到老子,维特跟斯坦,培根,古郎士,海德格尔,可兰经。当唐想把床弄得宽点时,他就把边上的书堆的更高,最终书散了一屋。他只好把他们放在了前门边的厚纸盒里。
唐坐到椅子上,我们聊了一会。我问他之前做这个视频时,是否想到它会这么流行。他笑着说自己只是表达出了共同的感受而已。
刘成光坐他边上,他是政治学的博士生,宽宽的脸上充满笑容。他最近正在翻译哈佛保守型教授哈夫雷曼斯菲尔德的一本关于男子气概的书。躺在床上穿一件灰色运动衫的是雄文池,他在去年成为老师之前已经拿到了政治学博士学位了。曾克文坐在唐的左边,是一位苗条时髦的银行家。在进入金融领域前,他曾取得西方哲学的硕士学位。唐的朋友和他年龄相仿,都是家中第一个上过大学的人,而且对于西方思想都很有兴趣。
刘说:“中国在现代历史中很落后,因此我们一直在寻找原因,为什么西方能够变得那么强大。我们向西方学习。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有这个梦想:通过学习西方而使自己变大强大。”
唐和他的朋友们都很有思想,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们,并且我现在开始怀疑是否应该把中国在这个春天的愤怒理解为纯情绪。他们让我不要这样误解。
曾说:“我们学习西方历史很久了,对它也有很好的理解。我们觉得我们对于中国的爱,对于我们政府的支持,维护我们国家的利益并不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我们对于问题思考得越深,它就越强烈。”
事实上,他们对于中国未来方向的思考与中国的主流是一致的。几乎有90%的中国人都同意中国现在走的道路。这在皮优研究中心于今年春天所调查的二十四个国家中是最高的。(在美国只有20%的民众同意)。至于那种纯粹的爱国主义,他们给了我一个例子,就是中国反对日本加入联合国安理会。最后计票时,日本得到了四千多万个签名,相当于西班牙的人口了。我问唐那个视频是怎么做的。他打开了联想笔记本电脑的桌面。他的电脑是奔四和1G的配置。他问我会不会用“电影制作”,这是一个编辑视频的程序。我说不会,还问他是否是从书上学的。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是在用电脑时从帮助菜单上学的,还开玩笑说我们应该感谢比尔·盖茨。
唐从拉萨三月暴动以来就一直非常关注新闻。与往常一样,除了中国媒体,他也会浏览一些欧美新闻网页。与同龄人一样,他也会避开政府的防火墙去看些网页。这个防火墙像个检察员,是个大型的数字渗透工程,主要是为了防止一些相左的政治观点传入中国。我的中国年轻朋友们都认为这个防火墙像一个游泳池边好管闲事的救生员——是临时的、无用的侵入。
为了逃避防火墙,唐一般用代理服务器上网——这是一个海外的数字连接站,通过它能够浏览一些被屏蔽的网页。因为没有电视机,他一般用电脑看电视。海外的中国学生也会传给他一些国外的新闻视频。(据国际教育机构数据,在美国的中国学生大概有六万七千左右——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增了三分之二)。让他困惑的是,外国人却不太理解他这种年龄的人怎么能这样曲解检查制度 。
他解释说:“因为我们的制度使我们常常自我反省,问问自己是否被洗脑了。我们渴望通过不同的渠道获得信息。”他又说:“但是当你处在这种所谓的自由制度里时,你甚至都没想到自己被洗脑了。”
(未完待续)



from 每日译者 http://dailyyizhe.wordpress.com/2012/06/26/new_yorker_angryyouth_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