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3日
【明報專訊】〈瘋女人〉
中國,一個殺死自己兒子的父親,
這一夜,又凌辱了他的女兒,
中國,中國,一口活的棺材,
我白白地陪葬了你幾千萬年,
我的雙乳,變成了我自己的墳墓,
全身長滿了像霉菌一樣的苔蘚。
八九那年,這首由無名學生所寫的詩被貼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上。後來,導演舒琪先生在他拍的紀錄片《沒有太陽的日子》開首時,將它以沉實的聲調朗讀出來。影片內的受訪者中有葉德嫻女士和舒琪本人,看見兩位當時年輕的模樣,感慨良多,一晃不覺已廿三年!再過些日子,我們這輩人都能以長者身分半價睇戲了。一九八八年夏天,我辭去幹了十七年的會計工作,準備揹起背囊遠走他方一年半載,打算耗盡半生積蓄後才回來,管它到時一無所有,也想一嘗浪遊自在的經歷。怎料父親患上食道癌,醫生說只可以多活九個月。由於兄長妹妹各自要搵食顧家,責任自然落在我這個無業漢身上。唯有取消計劃,留在香港陪伴父親走畢最後一程。一九八九年春,自胡耀邦逝世開始,連續幾個月,中國成為全球新聞焦點。數以萬計學生從各省蜂湧到北京天安門廣場,決心為中國的前途獻上青春與激情。這段日子,我陪伴父親進出醫院覆診,接受後期的電療。三個多月來,我倆坐在電視機前見證了這一切,一同默然無語目睹學生們視死如歸的勇氣,他們以血肉之軀作工具,絕食抗議麻木不仁的政府。父親偶爾坐在身旁,目光呆滯,而且因病無法發聲,如一個啞巴。望着他瘦弱的背影,只能一邊看,一邊搖頭,氣弱如絲,想對我說話,卻吐不出一言半語。八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社論指學生運動是反革命動亂。五月二十日宣布戒嚴,香港掛起八號強風信號。我不甘心只坐在電視機前做個旁觀者,便從石澳截的士直奔向維園涼亭參加集會。未入維園大門,經已全身濕透。置身於人群中,我索性收起雨傘,任由雨點順着周邊的傘尖滑到頭上、肩上、背上。太多的傘子掩沒了視線,我只聽到華叔的演說。後來,我跟隨數萬人從維園遊行到跑馬地新華社門前大叫口號,當時群眾的情緒非常激動,大雨仍嘩啦嘩啦地下着,也分不清我們臉上流的是淚水還是雨水。至今我都忘不了那個情景——互不相識的民眾同一條心到來支持北京學生,在風雨中感動着每一個人。點點滴滴,仍在心頭。
「《沉淪的國土》脫稿時,胡耀邦去世,八九學運已展開;這一篇作品在北京團結湖的夜晚誕生時,稿箋上是確有我的淚痕的。『倘若你們沉默、中國將無聲!』我一邊嗚咽一邊寫完這文章的最後一句話。」
這是徐剛先生在他的第二十七版增訂版《沉淪的國土》裏寫的一段話。十年前,徐先生啟發了我對中國生態環境的關注,令我明白水源危機的嚴重性。這十年中國經濟飛快增長,又上太空,又有美國官員到訪求助,大國真的崛起了嗎?為什麼一個大國會怕一個失明人士陳光誠、一個老婆婆丁子霖、一個書生劉曉波、一個工人譚作人、一個作家余杰(這些人有2位被監禁、一位被監視、2位被送往美國),甚至連小小一朵「茉莉花」也怕得要命?為什麼要花數千億元維穩?全中國的水源已有50%被污染,二○一九年中國的水危機可能會令這個國家從此沒落(見《信報》1/1/2010)。我單純地想,如果當年總理李鵬願意誠懇地跟吾爾開希和王丹對話,肯聆聽學生與民眾的訴求,在經濟政治改革上有多一點長遠周詳的規劃,今天可會釀成這個局面?然而,歷史是沒有「如果」的。
〈中國孩子〉
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
火燒痛皮膚,讓親娘心焦,
不要做沙蘭鎮的孩子,
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吸毒的媽媽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艾滋病在血液裏哈哈地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
爸爸變成了一筐煤,
你別再想見到他。
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
餓極了他們會把你吃掉,
還不如曠野中的老山羊,
為保護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
爸爸媽媽都是些怯懦的人,
為證明他們的鐵石心腸,
死到臨頭讓領導先走。
哭了幾十年 還可做什麼
這是中國失明詩人歌手周雲蓬唱的一首歌。究竟詩人是含着多少悲痛和心傷才能寫出這樣的一首歌?我驀然想起被毒奶粉毒害的孩子、在汶川地震中因「豆腐渣」工程而喪命的小學生、天真無辜的小悅悅……還有今天五千多萬農村留守兒童,他們每年也難得與父母相聚一次。七十年代看過由劉曉慶主演的《巴山夜雨》之類的電影,故事主人翁總是哭着臉感嘆中國人是個苦難的民族,連溫家寶也說要「國難興邦」。但哭了幾十年,今天除了有人索性叫大家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之外,還有什麼可以做呢?為什麼苦難至今仍舊纏繞不斷,它究竟是制度上所引致的,還是人為的?而在這些當中,我們又反思了什麼?
每年五月開始,我都會對同學講述六四事件,一講便講了十七年,從未間斷。有些畢業的同學聽了七年,每年都有不同的感悟,但我最希望的是同學能學習當年天安門廣場上大學生們的道德勇氣和堅持;敢於對不公義發聲以及對實現公民社會的追求。每當我讀到有中學生在寫給總理溫家寶的信中,要求中央當局釋放趙連海、許志永、陳光誠等維權人士,都會深深被打動,想着有一天我教出的學生裏也會有這樣關心社會、關心世界的一個。廿三年前,一群年輕人為世人展示了他們敢於承擔的勇氣和對公義的堅持,但願這份精神能一代接一代的傳下去。
做老師的,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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