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27-6-2012
內地流亡作家貝嶺, 是在台北的傾向工作室主持人及國際筆會下的獨立中文筆會創會人, 也是桑塔格、哈維爾等蜚聲世界作家的友人。2000年夏, 他因在北京印行文學人文刊物《傾向》第13期,被當局控以「 非法出版罪」入獄。在桑塔格等國際作家的營救下,終於獲釋, 但代價是離開中國,流亡。
今年六月初,貝嶺從台北來港參加在城市大學舉行的「真相與文學」 研討會。第二天, 當他得知下午有港人悼念離奇死亡的六四民運人士李旺陽的遊行後, 便決定馬不停蹄專程趕往參加,沒想到反成為多家媒體採訪的對象。 貝嶺說,在遊行中見到如此多香港年輕人的身影,讓他很感動盈淚。 遊行翌日,在中文大學採訪貝嶺。 他一襲有覑濃重傳統風格的中式服裝,又寬又厚, 即便是樸素的黑色,在人群中也格外突出。近12年不能回到故鄉北 京,這身衣服彷彿被寄予了他濃濃的鄉愁。
漂泊多年,貝嶺愈來愈被強化了流亡作家的身分, 而他對文學的理解也愈來愈深刻。貝嶺認為,將來的中國文學史, 和前蘇聯及東歐的文學史一樣,流亡文學一定是其一部分, 而且重要。而他也承認,在當今的文學世界裏, 他可能是符號最明顯的流亡作家——因為很多前流亡作家已回到中國 去了。貝嶺說:「我也想回到母語環境,但我的書、 我編的書不能在中國出版,人回去有大用嗎?作家的身分證是書。」 而在去國離鄉後,貝嶺也漸漸認識到,「祖國」之於他, 其實是語言。
抵抗將事物簡單化
由於貝嶺身上有「反對」色彩,有時也策劃並參與一些公共活動( 例如去年六月四日,他在台北自由廣場以1001張紅色塑膠椅排成 「艾未未」三個字, 以呼求予當時還被北京當局拘禁的藝術家艾未未以自由), 所以大眾很容易強化貝嶺的「公知」身分,認為他更是一個「文人」 。但實際上,貝嶺十分警惕這一簡化的評價。 他甚至會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因此而失去文學的敏銳與標準。
貝嶺特別強調,一個作家面對國家與統治必須要有「美學上的抵抗」 。在整個訪談過程中,他反覆提及「抵抗」。貝嶺說:「 抵抗的意思是,它強你弱。」他不願意被簡單標籤為一張臉譜︰「 異議分子」。他認為,一個作家或文人在寫作、 編書或出版的過程中勢必會不斷進入大眾視野,但怎樣在文學和「 公民」之間尋求平衡,是非常不容易的。
貝嶺不久前讀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在台北的話: 作家要躲避政治對你的誘惑。高氏認為作家從政或者介入政治, 很容易變成宣傳品或者犧牲品。他認為,「 這是經歷過後的肺腑之言。」不過,高氏舉了一個特例, 就是法國大作家馬爾羅(Andr赌Malraux) 是法國戰後最重要、也對文化影響深遠的文化部長。 這位作家做文化部長的時候,提升了整個法國的文化品位。
不容否認,世界上存在多種評判標準, 而標準與標準之間有時難免是對立的。譬如, 文學的標準和大眾的標準就不一樣。貝嶺認為, 文學的標準是豐富和深刻;而大眾的標準,往往是簡單與一目了然, 並且這是一股世界潮流。貝嶺說:「 新聞語言的氾濫是將世事簡單化的最大禍首, 因為它會將一個人的一生用兩三句話去概括。 可是人生與人性如此複雜,兩三句話可以輕易定位嗎?所以, 作家最大的使命是要抵抗非黑即白的簡單化。」怎樣抵抗呢? 貝嶺說,首先作家的語言表達要警惕被簡單化,不要迎合媒體, 用三言兩語談論人的一生,避免一言以蔽之式的判斷。
流亡文學之定位
貝嶺坦言,抵抗簡單化不容易做到:「你在抵抗將事物簡單化時, 很容易被大眾文化中的粗糙、粗俗、粗淺、粗鄙、 粗陋所影響及同化。如果沒有自我警覺的話,你很容易就失去, 以接受簡化的表達。」
在貝嶺心目中,將二者平衡得最好的或許是桑塔格。他認為, 當我們談論桑塔格時:「她作為書評家、批評家、作家的豐富性, 絕對要和她被當今已所稱的公共知識分子身分有嚴格的分別, 不能混為一談。不能用非專業的語言談論文學, 也不能用複雜的文學表述從事公民的社會介入, 因為二者需要不同的專業態度與認真。」
一個作家的本分是將文字打磨好,然後才可以談其他。貝嶺說:「 我已是不幸而言中者,作家永遠要記住,你的書要大於你的姓名。」 他借用捷克裔法國小說家昆德拉的話說:「 當卡夫卡的名字變得比卡夫卡的小說《城堡》還有名時, 卡夫卡的不幸就開始了。」
相對而言,和其他中國作家相比,貝嶺在這方面受到的影響是小的。 因為作為一個流亡作家,他所面對的媒體是有限的,他說︰「 在我祖國的文學史中,我是一個零。但他並不因此焦慮,還說自己『 或許』多少避免了如其他生怕被遺忘的『歸國華僑』作家被『整容』 得光彩照人的誘惑。」
當談到二十世紀文學史時。貝嶺認為,文學這一古老的行業中, 流亡文學在二十世紀特別興盛,那和暴政與全球化有關, 尤其二戰以後的共產主義國家,驅離了一大批作家。 在東歐及前蘇聯,他讀到也感同身受到了米沃什、昆德拉、 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等傑出的流亡作家。 而二十世紀流亡文學中的最後的作家群體,是因中國的1989年六 四而產生的流亡作家。貝嶺說他不會去寫文學史, 但他希望成為流亡文學中重要的一分子。
關於作家的定位,貝嶺覺得,作家好為人師的時代已結束了。今天, 作家更是時代與世事的見證者。那麼,作家與記者的區別是, 作家在意最細微的細節。由於專業的不同,作家與記者呈現出來的「 見證」也不同:「作家要反映的更多面,既有正面反面,還有側面。 」相信這也是貝嶺本人對自己的要求。
關注華人文學出版
作為文學家,貝嶺觀察中國,關心政治、 文化與思想中醒目的公共事務, 可他更願意花精力關注華人世界是否出現了一些好的文學雜誌、 書和詩集等等。對香港的文學雜誌、書及書店, 是貝嶺此次由德國赴台北再抵港要去看和觀察的目的之一。例如, 貝嶺看重香港新型的文學雜誌《字花》,和傳統的文學雜誌相比,《 字花》的欄目更為多元和豐富,也不避政治現實, 多少跳脫了香港地域色彩,也對世界文學有所關注。但《字花》 仍然不是貝嶺心目中最有重量的文學雜誌, 因為它畢竟還是要面對香港的文學分眾。因他認為自己對香港文學「 半生不熟」,肯定會「掛一漏十」。入貝嶺法眼的香港作家不多, 詩人有黃燦然和廖偉棠,還有早年的也斯。他稱董橋的隨筆、散文「 文貫中西」,拈來都是學養,是散文大家。而在香港的專欄作家中, 馬家輝下筆無所不涉,敏銳又感性,且從未失文學筆觸。 香港的小說家中,除了書已等身的西西與董啟章,他發現了一位雖「 不見經傳」,文字與敘事卻讓他「驚艷」的小說家陳慢由, 他推介她由Kubrick出版的長篇小說《自圓記》。 他對書評特別關注,而書評,非梁文道莫屬。而十年前的「老戰友」 、《傾向》主編、流亡詩人孟浪從新移民成為出版人, 其轉型中的成就,令貝嶺刮目相看。
失去母語環境
流亡已十多年。如今的貝嶺,從護照上,已是美國公民。 但他並非剛離開中國便選擇成為「美國人」。十多年前, 他眼中的美國是個「傲慢卻也容人的國家」,其國民大多「 不知天高地厚」。他不喜歡傲慢的操英語者,天生是個喜歡「 和地下人在一起」的人——這或許和自身的遭遇有關。但在2001 年911事件發生後,貝嶺覺得美國在那時成了「受難國家」, 對美國的認同因受難而感同身受,因此,也入了美國籍。
最近,貝嶺在德國二戰後最重要的文化重鎮蘇坎爾普出版社(Suh rkamp)出版了德譯的文學回憶錄《逐離︰中國》。 在書的封底寫覑一句話:「家是中文,不再是中國」。 在外漂泊了這麼多年,他至今不認可「異議作家」這一簡化的稱呼, 只說自己只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沒有出版自由的體制下, 曾經因印行文學刊物而短暫入獄的文人」。他說:「我的精神養分, 在離開中國前主要是通過閱讀獲得;在離開中國後, 則既通過閱讀又是面對與聆聽作家本人及交談多重獲取。」他又說: 「當一個人已經失去母語環境,若再不去面對英語世界, 那就真的一無所有了。」他堅信真正的文學圈子, 從來都是少數人的「小圈子」;但這個小圈子,或能影響多數人,「 提升人們對世事複雜性、豐富性的認識」。
簡短的採訪無法盡述文學家的所有思考。或許如貝嶺本人所言, 應該先閱讀作家的作品,而不是面對作家個人。那麼, 不妨去讀讀貝嶺的書罷。
今年六月初,貝嶺從台北來港參加在城市大學舉行的「真相與文學」
漂泊多年,貝嶺愈來愈被強化了流亡作家的身分,
抵抗將事物簡單化
由於貝嶺身上有「反對」色彩,有時也策劃並參與一些公共活動(
貝嶺特別強調,一個作家面對國家與統治必須要有「美學上的抵抗」
貝嶺不久前讀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在台北的話:
不容否認,世界上存在多種評判標準,
流亡文學之定位
貝嶺坦言,抵抗簡單化不容易做到:「你在抵抗將事物簡單化時,
在貝嶺心目中,將二者平衡得最好的或許是桑塔格。他認為,
一個作家的本分是將文字打磨好,然後才可以談其他。貝嶺說:「
相對而言,和其他中國作家相比,貝嶺在這方面受到的影響是小的。
當談到二十世紀文學史時。貝嶺認為,文學這一古老的行業中,
關於作家的定位,貝嶺覺得,作家好為人師的時代已結束了。今天,
關注華人文學出版
作為文學家,貝嶺觀察中國,關心政治、
失去母語環境
流亡已十多年。如今的貝嶺,從護照上,已是美國公民。
最近,貝嶺在德國二戰後最重要的文化重鎮蘇坎爾普出版社(Suh
簡短的採訪無法盡述文學家的所有思考。或許如貝嶺本人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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