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6 August 2015

唯色:“八廓古城”这一场域

2014年10月22日,游客发现大昭寺对面有狙击手驻守的房顶上,一面五星红旗被倒挂,故拍下传至网络。(转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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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夏天竣工的“拉萨老城区保护工程”,不只是将环绕大昭寺的帕廓及周围街巷命名为“八廓古城”这么简单,不只是将布满不规则的圆形帕廓的所有摊位迁出这么简单,也不只是将住在两处老院子的居民迁走而改建成纪念性质的馆这么简单。多次走过围满军警的“安检门”进入“八廓古城”,你会知道,这其实是国家权力打造的商业化与移民化的场域,也是重新修改历史、建构国家认同的场域,其中的暗喻,包括把以藏人为原住民的老城区“少数族群化”。

帕廓的历史原本久远。我在十多年前的散文中写过:“在从前修建祖拉康(大昭寺)的时候,观世音的化身松赞干布带着度母王妃们,就住在这朝暮可闻水声的吉雪卧塘湖畔,壁画上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是帕廓最早的雏形。像曼陀罗一样的房子建起来了,无价之宝的佛像住进去了,自称赭面人的博巴(藏人)像众星捧月,环绕寺院,纷纷起帐搭房,把自己的平凡生活和诸佛的理想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常与佛事,从来都是相依相伴,难以分离……”

依据1950年以前进入拉萨的外国人的文字和影像记录,我这样描述过帕廓:“其中有出售丝绸、珠宝、器皿、茶叶甚至骡马的生意人,有以种种手艺为生的裁缝、木匠、画师、地毯纺织工、金银煅造匠、木石雕刻工等手工艺人,也有带着本地特产从远方近郊赶来的打算以物易物的农夫和牧民,正是这些人使这条不规则的圆形之街琳琅满目,充满生机。还有托钵的云游僧、虔诚的朝圣者和快乐的吟游歌手,还有四处流浪的乞丐和戴枷放风的罪犯,以及被人瞧不起的铁匠、屠夫和天葬师”,等等。

所以,“帕廓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貌的一个缩影。”首先它作为转经道,受到大昭寺主供佛觉仁波切(释迦牟尼)如向心力的吸引,围绕之,归顺之,虔信之。而大昭寺也依赖帕廓的气场愈显重要,二者是共生的。帕廓除了具有神圣的宗教意义,也有着世俗生活的意义,比如富有拉萨味道的囊玛乐队会在每天傍晚右绕帕廓歌唱。这里还有太多的民俗活动,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不断强化。而这一切,都与藏人的自我世界息息相关。

如今,在藏人眼中,帕廓依然是环绕祖拉康的主要转经路,所以依然会一圈复一圈地右绕,或步行或磕长头;依然会挨肩接踵地,在祖拉康门前此起彼伏地磕长头,甚至会延伸到灯房周围的石板地上。但是,在已经变成了旅游景点的“八廓古城”,男女老少的藏人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异域景观,吸引游客驻足、猎奇。以中国游客为主,纷纷用各种镜头追拍藏人,经常是很不客气地将镜头贴近了被拍者的身体,而根本不顾被拍摄者是不是在履行佛事,或者愿不愿意被拍。

“八廓古城”实际上成了“我们”与“你们”之间的间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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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上升了,大昭寺门前的香炉里冒出的桑烟依然袅绕不绝。帕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样,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样,似乎中间从未有过中断:转经的转经,游荡的游荡,买卖的买卖(这些角色常常是会相互转换的)……”这也是我在十多年前的散文中写过的片断。其实并非如此,从1950年代迄今历经了种种革命的帕廓,早已成碎片。

而打造“八廓古城”最突出的动作之一,是将布满帕廓的2600多个摊贩迁走,这其中多数是藏人摊贩,以善于经商的康区藏人为主。表面上,这是依据市场需求来重新包装,以统一美化的方式来显示整洁、美观,所以会将历史上即有的沿转经路摆摊的传统取消,迁移到专门在老城东北角即原城关区政府所在处改建的“八廓商城”里集中做生意。然而,对小型生意的驱赶实则已经触及到了公共记忆的问题。

新生的“八廓古城”像一个巨大的MILL,将低端服务搬出却欢迎汉人和回族人经营商铺或较为高端的餐厅等,官商合作的巨大商场接踵开业,各种打着西藏工艺品旗号的假货成了主要商品,结果连本地藏人也对这样的帕廓感到陌生。藏人店主越来越少,掐指可数。那些声称自己是青海藏族的回族商贩,或声称自己是半藏半汉的汉人商贩,会以天花乱坠的说辞,让顾客花高价买所谓的老天珠、真宝石其实都是假冒伪劣。中国各地游客熙熙攘攘,每天这里都上演着欺骗与被欺骗或者说愿打愿挨的戏剧。

新生的“八廓古城”看上去是打造成了一个迎合游客的旅游景点。对此,我们熟悉的已有类似丽江古城、香格里拉古城等等。而这个旅游景点,是以藏式房屋为背景主要突出“中国特色”的中国式场景:一幅幅“中国梦”宣传画、一串串红灯笼、一个个汉文大于藏文的招牌,以及一些大的商场门前鲜红的充气塑料圆柱或金色的充气狮子在风中炫耀着暴发户的粗俗和入侵。而血红色的五星红旗必须插在每间店面醒目的高处。有一次,在大昭寺对面有狙击手驻守的房顶上,一面五星红旗居然被倒挂了整整一天,被人发现拍下,上传了网络。而这些部署在多个转角的藏房上面的狙击手,自20083月的抗议之后即设岗于此,起先穿武警、特警制服,后来常常因形势需要改换服装:如运动服、休闲装等等。所谓的形势需要,指的是有外交官或外媒记者被允许访问拉萨这样的新闻事件。

对了,去年夏天我注意到,挂满帕廓的上百个摄像头被化妆成了颇具藏式风格的摄像头:是用模仿转经筒样式的圆形盒子套住真正的摄像头,并在这假转经筒的外表印上六字真言,一般人会以为是佛教用具,殊不知是“老大哥”一直在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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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城改造的名义下,包括帕廓在内的沿街藏式建筑,一概东拆西补,重新涂抹上色,反而加剧了人为建构异域景观的效果。拉萨本是有着一千数百年历史的古城,作为全藏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尤其是宗教圣地,如同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古老首府,有着沉淀已久的浓厚底蕴,所以这个城市的基色是深色的、纯色的,正如寺院佛殿顶层的绛红边玛墙;正如民居窗户四周的纯黑边框与白墙。可是,重新修饰的结果却是用极其鲜艳的色彩大肆涂抹,就像是换上了边地藏区如康区的建筑用色。若用人物来比拟,就像是一个雍容典雅、敬语多礼的拉萨美人,突然变成了泼辣豪爽、口无遮掩的康区女子。

正如拉萨网友在微博上评论:“拉萨老城失去了圣城厚重文化的朴实性,换来的是边城华丽空洞的外表。”“新修之后的富丽堂皇,不伦不类的香格里拉。”“拉萨老城的老照片是能找到的,如果‘修旧如旧’者们不知道拉萨的‘旧’是怎样的‘旧’。1950年代以前的老照片,老房子的老照片,都是有的,找得到的,尽可以照此修旧如旧。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的半真半假,舞台化,非拉萨化。”

拉萨失去了自己的风格。但新的风格在一无所知的外人眼中会以为是拉萨的本地风格,这又是面向游客的某种迎合,却不是为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拉萨人而营造、恢复原本属于拉萨的地方感。看上去模仿了藏式,只不过体现在所谓“穿衣戴帽”的外表,其实质还是殖民化的:钢筋水泥,瓷砖玻璃,并由来自中国各地的包工队付诸于建筑。

另外,注意到从2012年起,当局正式将“护城河”这样的含有帝国、封建制色彩的词汇,用在文件和公告里:各级公安检查站被合称为“护城河”。这显示权力者无意将城市赋予丝毫民主风格,因为他们要把拉萨变成防御其他地区藏人的隔离区,而非对于藏人来说的神圣家园。实际上,“护城河”是士兵和警察、便衣和线人的隐喻。他们组成了比互联网的防火墙还要凶悍的墙。

花巨款的“保护工程”,貌似重视了藏文化、宣扬了藏文化,但却是被“放在我们的既定框架中”,藏人文化、民俗与历史的呈现,是必须附属于“中国价值”的,而不可能自主地表达,反而宣示了权力者的国家意志,以至于拉萨变成了一座主题公园:专门提供给中国游客消费的“拉萨最幸福”的主题公园,有着异域景观点缀却更多充斥着“中国表达”的主题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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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原本生活在帕廓的许多藏人被迁居,原来的生活空间被改作他用,成为政治化的场地。新增加的两个纪念馆即如此。一个是“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一个是“根敦群培纪念馆”,都是权力者重新叙述的历史故事,只是前者更为赤裸裸,后者比较含蓄。满清驻藏大臣被塑造成中华民族大一统的贡献者,牺牲者。病故于1951年的大学者根敦群培被改塑为追求进步的“爱国志士”,当然这个“爱国”指的是爱“新中国”。

如今编造故事的手法已很高级,结合先进的科学技术可以“复原”一个个“为我所要”的场景,包括图片、动画和视频。于是我们看到,时代的进步是以今天的政治结构、政治制度来表现的,正如“中国梦”宣传画上所写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应该建议那些用强权叙述故事的人,务必于其中添加自1951年以降,西藏被“解放”之后中共历任驻藏大臣的生平业绩、辉煌历史。怎么能忽略党的历任驻藏大臣呢?他们一定比封建王朝的驻藏大臣(曾被党唾弃、其实从来被党藐视的腐朽之物)更加“维护祖国统一、巩固祖国边防、促进西藏社会发展进步”。抑或追认封建王朝的历任驻藏大臣、曾被“旧西藏”下过牢狱的根敦群培为中共党员吧,这样才能证明“爱国”的传承一以贯之,否则搬出满清驻藏大臣和根敦群培为占领图伯特的合理性背书,尽管这才是目的,但经不起琢磨。

“改造”之后的拉萨将会出现多少个改写历史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呢?中国官媒称当下“红色旅游”在中国成大气候,“各地为发展经济打起‘红色旅游’大旗,领导人故居成为了各地政府着力打造的重点旅游景区。”拉萨及其他藏区没什么中共领导人故居,但是“红色旅游”同样被着力打造,这虽可以创旅游经济之收,更可以获意识形态之利,实乃愈加深入的殖民化。

“八廓古城”既是旅游地点和商业区域,也是遮遮掩掩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因此,原本属于这里的历史、故事以及集体记忆,在巧妙的改变中被消失。美国学者苏珊·巴克-莫斯(Susan Buck-Morss)说:“政治上解决不了的事项在美学上得到解决”。改用她接着说的话,这些出现在拉萨的纪念馆、博物馆、剧场等等,为制造“自古以来的”大一统提供了虚假的过去,也因此,“它把民族的身份降低到了一个旅游景点”,把整个西藏“设置成了一个主题公园”。

多年前,我在散文《那些废墟,那些老房子》中写过:“我们的公共空间就这样被重建了。我们的城市形象就这样被重塑了。我们的集体记忆也就这样被重写了。似乎,一切的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你,听见了吗?”,今天已成事实。

2015年8月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相关内容由自由亚洲电台藏语专题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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