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的政治,已经出现了空前的危机。至今还没有一位在任的首相,面对公开要求其下台的舆论压力。虽然对延烧了数个月的一马公司弊案的调查还未有结论,纳吉的政治诚信,已然因为其在对应贪污指控时,表现得进退失据而遭到严重质疑。然而背水一战的纳吉,展现了顽强的政治意志力,在副手慕尤丁不断追打一马公司弊案,可是对直接逼宫还举棋不定之际,他闪电宣布改组内阁,果断撤换慕尤丁,更终止了领导弊案调查的特别行动小组的总检察长阿都干尼的职务。同时,准备在国会就弊案进行听证的公共账目委员会主席诺嘉兹兰,也在内阁改组中被委以内政部副部长职务,另三名委员同样出任副部长。这延缓并打乱了听证会既有的议程。
一马公司弊案发展至今的形势证明,掌控国家权力机器才是决定性的王牌。尽管各种不利于他的表面证据一再浮现,社会舆论沸腾;反对党联合社会团体,正开始动员民众集会抗争;仍然具有一定政治实力和影响力的前首相马哈迪,更公然呼吁他下台,但看似四面楚歌的纳吉,还是顶住了排山倒海的压力,甚至不时反手回击,封锁接连爆料的海外网络媒体,吊销尖锐报道弊案的国内媒体的出版准证,限制指控他的反对党人出境。纳吉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巫统内部的对手会否集结起来。
与任何强大的政治组织一样,独立以来领导马国政治至今的巫统,在全国拥有盘根错节且根深蒂固的势力,基本上无惧外部的挑战;真正会颠覆巫统统治的力量,更多来自内部的分裂。身处权力中心的纳吉深谙其中利害,所以在变生肘腋前直接革除慕尤丁的副首相职务。下一步要观察的,是他是否有足够的实力,把慕尤丁从更为重要的党职——巫统署理主席——拉下马,因为巫统最高理事会,才是决定权力斗争的最终胜负所在。对于纳吉而言,只要确保党内反对派难以就替代他的人选取得共识,他就能继续稳坐钓鱼台,以拖待变。
另一个对纳吉有利的局面,莫过于在野党阵营的内讧。在民联实权领袖、公正党党魁安华入狱后,唯一能维持民联三党表面团结的因素不再。由少壮派宗教司所组成的伊斯兰党保守派,在6月初的党内选举中,一举打败了开明派专业人士,全面掌握了伊党的控制权,同时也让自己同民联友党——民主行动党——的分歧全面公开化。双方在实行伊斯兰刑法的问题上决裂。在党内败选的伊党开明派集体出走,另立“新希望团队”并准备在9月14日成立新政党,争取重启与民行党及公正党的联盟关系。
分裂的伊党面对党内精英集体出走,在来届大选中能否有足够的资源和实力维护战绩,显然是一大挑战。虽然伊党还强调自己的在野党身份,然而现实的政治考量,可能会让纳吉有机可乘。在《华尔街日报》报道七亿美元流入纳吉私人账户后,伊党署理主席端依布拉欣要求纳吉“立即休假”,以便特别行动小组能独立及透明地调查《华尔街日报》的指控。但是,伊党主席哈迪阿旺却在另一场合耐人寻味地表示,按照伊斯兰教义,《华尔街日报》必须提供四名证人来为指控背书,流露了对纳吉欲拒还迎的暧昧态度。
这场政治危机对马国的影响深远难测。首先,首相的政治诚信遭质疑,然而举国竟莫可奈何,一定程度上已经上升为宪政危机——体制在出现自身的重大利益冲突时,完全无法通过制度的权力制衡,发挥自我纠正的功能。当越来越多民众对国家体制失去信任,寻求体制外解决的心理势必得到强化。这对马国的民主发展,显然并非好事。
其次,一马公司弊案对纳吉个人的伤害已然形成,无论以什么方式渡过危机,今后他势必将面对长期的治理难题,国政的运作在朝野猜忌对立的情况下,终究难以顺利开展。政治不确定性的增加,将打击经济表现。令吉今年来对美元已经下挫了9%,跌到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时的低点,可是出口反而在第一季下跌了2.5%,并在第二季继续下跌了7.8%。央行为了扶持令吉,在6月底动用了50亿美元。马国的外汇储备或跌破1000亿美元,这是2008年华尔街金融危机爆发后的低点。马国国债有一半(约480亿美元)为外资所持有。这些都可能导致马国主权评级被下调的压力。美联储利率或国际能源价格的变动,将增添马国经济的脆弱性,而丑闻缠身的政府显然心不在焉。
第三,或许也是最值得担心的,是经由这场丑闻所爆发的权力斗争,可能会引爆撕裂马国社会的“政治核子弹”。伊党在分裂后非但实力削弱,在意识形态上更趋保守,唯一的生路,就是借鼓吹马来种族主义来合理化自己的宗教意识形态。在实际操作上,它或许只能选择向巫统靠拢。同样的,纳吉政府已经采取敌对势力意图推翻合法政府的“阴谋论”论述,来妖魔化对手,一旦巫统党内出现政争,当权派自然得通过诉诸保护马来人权利的立场迎战;届时若把挑战者形容为试图剥夺马来人利益的集团,以催化马来支持者的恐惧心理来巩固权力,逻辑上必然引向种族政治。
安华一夕之间由副首相沦为阶下囚的前车之鉴,或让纳吉不敢想象失去权力的后果。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氛围里,权力斗争如果白热化,不能排除谁都难以抗拒引爆“政治核子弹”的诱惑——塑造假想敌,利用种族排外情绪来动员和团结支持者。在社会人心浮动,对国家体制失去信任和耐心之际,任何谣言都足以导致容易失控并扩散的暴力冲突。7月11日吉隆坡刘蝶广场事件,不妨视为一种可怕的预演。如今只能衷心地祈求天佑马来西亚,否则在长堤另一端的我们,恐怕得设法避免成为池鱼。
原载2015年8月2日《早报星期天·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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