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往,畢業於浸會大學歷史系,投身教育界將近3年。社會是一根束起理想與現實的稻草,閱讀就是公民抗命。
上篇
歷史,畢竟沒有結束。
「等到沐浴在雨中不再是我喜愛的享受時,我就知道我已經遠離了童年……」昂山素姬在1996年回憶往事的時候曾這樣說。
1962年,曾跟隨昂山將軍(Aung San, 1915-1947)爭取民族獨立的軍官奈溫(Ne Win,
1910-2002)發動軍事政變,宣佈緬甸不再適合推行民主政制。他在同年建立緬甸社會主義綱領黨(Burma Socialist
Programme
Party),成為緬甸的唯一執政黨,展開了軍事獨裁的統治。那一年,昂山素姬17歲,正在印度接受教育,並於2年後負笈於英國牛津大學。1972年,昂
山素姬與米高‧阿里斯(Michael Aris, 1946-1999)共諧連理,後來育有兩名兒子。素姬為了家庭,付出了人生10多年的時光。
是蒼老的面孔帶妳回到舊日的懷抱
離開那和平的笆籬
1988年,即奈溫發動政變的26年後,以僧侶和學生為首的人民在該年接連上街示威,抗議軍政府的極權統治,要求政府推行民主改革,又追究軍隊於同
年3月鎮壓衝突時導致一名學生死亡的責任。當時,昂山素姬回國的原因卻非政治,而是她年邁的母親。4月,她終於再次踏足緬甸的國土,回到病重的母親身邊。
每年4月,是緬甸一年一度的潑水節,是傳統上的新年,也是迎接雨季來臨的的慶典。素姬想必未曾意識到,在下一年的雨季過後,她往後的人生將會走進另
一個階段——仰光市的大學路54號,將會成為她二十多年間多次被軟禁的居所。1988年8月8日,仰光街頭聚集的群眾,響應全國號召的罷工和遊行示威,無
視軍政府的戒嚴法,走在陽光下抗議長久以來的高壓專制統治,同時紀念50年前的當天,緬甸人民為爭取脫離英國殖民統治而發動的全國大罷工。不難想像,殘暴
的軍政府採取了武力鎮壓的手段,驅散示威者,當局雖然宣稱只有100人遇害,但駐當地的外交使節則估計有千人以上遇害。即使未有出席這場8888民主運
動,但到了8月26日,昂山素姬終於踏上歷史的舞台,在仰光的大金寺(緬甸佛教傳統的中心)前,面對60萬群眾進行演說(當年的仰光只有約300萬人
口)。
她向民眾宣告:「這場集會的目的,是要讓全世界知道……所有緬甸人民都懷著強烈的渴望,期待實現多黨的民主政策。……眼前這個國家的危機是追求國家
獨立的第二次奮鬥。」這次演說,對這場民主運動帶來巨大動力,也開啟了即使短暫卻燦爛的緬甸之春。軍政府逼於民眾的壓力,早已宣佈解除戒嚴法,軍隊在街上
消失;統治緬甸26年的社會主義綱領黨解體,政府暫停運作;象徵言論自由的新報章出版,人民持續走上街頭,呼籲進行改革……即使在一時之間,首都接近進入
無政府狀態,仰光的景象雖然看似雜亂無章,但在民眾之間卻看到一片歡天喜地的和諧。
相比於中國的八九民運,維時26天的緬甸之春似乎更加短暫,正如此書的作者所述:「這個運動的挑戰在於不只要軍方的獨裁衰退,而且必須要有其他力量
取而代之,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個挑戰卻很難達成。」9月18日,軍方在精心部署下,宣佈重新實施戒嚴法,針對民運的領袖展開追捕,再一次血腥鎮壓民眾,
並於一星期內宣佈成立國家法律與秩序重建委員會(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
SLORC),把局勢牢牢掌握在手中,並宣稱實現選舉前必須重建國家秩序。昂山素姬面對如此局勢,只能向到訪的記者說:「你不可能選擇了進行某件事,然後
便半途而廢。你必須讓它完成。」
下篇
歷史,畢竟沒有結束。
我們必須思考:「民主」二字,在我們身處的社會有何意義?
民主在西方政治現實環境中所實踐的一個理念是容許所謂的「忠實反對派」(loyal
opposition)存在,建基於國民對國家的忠誠,政治權力的轉換並不會構成國家結構的動搖。然而,無論是20多年前的緬甸或中國,都不存在這一歷史
的跳躍的可能。緬甸的文化傳統與中國相比,即使有明顯的距離,但自一千多年前小乘佛教傳入緬甸以來,這片土地的社會制度發生了根本上的改變,由此建立了深
厚的文化。佛教的起源來自對歷史更悠久的印度教的反響,它所強調的眾生平等,正是與印度教中根深蒂固而強調階級的種姓制度相反(時至今天,這觀念仍影響著
今天的印度)。緬甸人民長期被宗教文化餵哺成長,被塑造成懷有愛好和平,樂天知命的性格。可惜的是,正如昂山素姬曾寫道:「健全的社會制度能夠與政治上的
不成熟攜手並進」,緬甸人民在佛教傳統下生活,竟造成他們對於作為獨立個體所享有的權利有所忽略。社會長期的穩定與政治上的封閉是一塊鏡子的兩面。或許,
同樣的歷史產物也在我們身處的國家和社會中出現。當我們今天回想,接近一百年前的一代知識分子,以他們的生命呼喊啟蒙和救國的宣言,能夠改變多少中國人停
滯的思想?歷史的事實告訴世人,無論是在中國發生的八九民運,抑或在緬甸激起的民主浪潮,群眾所依賴的都是學生。這些當年站在街頭的學生,在當權者的眼
中,或許只是一群還未長大的黃毛小子,但同時,他們又知道這些學生正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前途。他們高喊的民主口號,在年輕人的眼中,是象徵民族的未來;但在
政權擁有者的眼中,則是對其權力的挑戰。由於權力本身集中在少數人的手裏,因此無論學生如何和平理性地表達反對的意見,提出政治制度的改革,對當權者來
說,這就是一場革命,一場要推翻他們統治的血腥革命,也正因如此,鎮壓革命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武力壓倒一切。
1988年12月,民族英雄昂山將軍的妻子,昂山素姬的母親,杜金姬離世。軍政府為她舉行了國葬儀式,成千上萬的仰光民眾走上街頭致以哀悼。沒有人
知道,昂山素姬在那個時刻的內心想著什麼,或許她終於面對自己與雙親在此世的連結已到了終站;而她所肩負的一切,正踏入一個新的階段。
1989年的4月,昂山素姬已代表在1988年9月成立的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 of
Burma)進行了6個月的出行,就像大半個世紀前,甘地走訪印度的農村和城市一樣,素姬走到人民的面前,向他們宣揚民主理念,爭取群眾的支持。與此同
時,隨著胡耀邦的離世,以學生為首的北京人民,正蘊釀寫下屬於他們在中國歷史上的一頁。關於往後所發生的一切,並非筆者所能在此撰寫。然而,歷史畢竟沒有
結束。
歷史,畢竟沒有結束。當我們今天在這片仍有自由的土地上,紀念25年前的一切,我們必須保持清醒,不要讓過去一代人的努力和犧牲,沒入歷史的長河而
付諸流水。1962年到1988年,26年。1988年到2014年,26年。在這其中,有多少代人生活在晦暗的日子裏保持沉默。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最後,筆者謹以一首昂山素姬被軟禁時仍念茲在茲的詩作結:
如果—
作者:魯德亞德‧吉卜林 (Rudyard Kipling, 1865-1936)
譯者:張仲凌
如果你能堅守生命的尊嚴,當他們
正要失去他們的,並要指責你,
如果你能信任自己,當他們都
否定你,而你仍對此寬懷;
如果你相信等待,而不倦於等待,
或被欺騙時,不以謊言以對
或被怨恨時,不報以怨恨
至此你仍始終如一:
如果你有夢想——而不被它所凌駕;
你的思考——不止於思想本身;
如果你遇上勝利與災厄的光臨
仍可看穿蒙蔽人心的面紗;
如果你能承受你所宣揚的真理
被騙子設成對愚者的陷阱,
或目睹你以生命奉獻的一切,被擊碎,
依然謙卑地,以殘缺的雙手重建
如果你能把你的榮譽
視作一次遊戲賭博的籌碼,
輸掉一切後重新上路
而不讓氣息透露你的失敗;
如果你的意志能驅使心臟、神經線和肌腱
再為你的使命獻身,即使彷彿早已遠離,
當你的身驅已被淘空,而你仍將堅守信念
只剩下一聲內心的呼喊
如果你能對人群演說,而保有你的道德,
或與帝皇同行——又不失去群眾的雙手,
如果敵人和摰友都無法傷害你,
如果所有人都看重你,又不至於依賴你;
如果你能把錯過的一分鐘填滿成
六十秒鐘的前進,一切將被銘記,
你所擁有的就是天地間的所有,
而更重要的是——你將成為獨立而自由的人!
沉默自有它的必要。吶喊自有它的必要。
書名: 《翁山蘇姬》 (The Lady and the Peacock: The Life of Aung San Suu Kyi)
作者: 彼德‧波凡姆 (Peter Popham)
譯者: 莊安祺、范振光
出版者: 聯經出版 (台北)
出版日期: 2012年3月初版1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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