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之税 “企业不好过,税官也不好过”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陈楠 发自:石家庄
“连年超高速增长之后,
2012年上半年全国税收收入的增长速度明显放缓。当土地财政和税收收入同时放慢脚步,一场税收风暴便席卷而来。小城井陉的故事,不过是其中一个。”
小城井陉隶属河北省石家庄市,距离北京300公里,原本是座安静小城,最近却陷入巨大的税收压力之中。
2012年春,井陉县前国税局局长安健冰在调往石家庄市稽查局40天后,自杀了。
“他在新乐县当国税局局长的时候,办了一个代开票公司,到了井陉又开了几间这样的公司。”井陉县国税局一位内部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此同时,安健冰担任井陉国税局长伊始,即说服企业预缴税,冲税收任务。”
2012年3月,河北省国税局廉政建设网站发布消息:从当月上旬开始,在全省国税系统开展为期3个月的作风纪律整顿活动。在这场稽查活动中,井陉县成了重点稽查对象之一。
“我做了几十年税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上面动不动就问责。这半年,税收都是应收尽收,不让自己陷进麻烦里。”上述内部人士说。
半年没开张,一样要缴税
井陉县天长镇曾是一座宋代古城,如今只破败成一条百米长的老旧街道,唯公安局、国税分局、地税分局三个职能部门的大门稍显出些“高门大户”的景象。
井陉地处冀晋陕三省物资交流集散地,煤炭行业纳税占财政收入总额的近五分之一,是主要经济支柱。天长镇外,是连天蔽日的煤场。
这个主要的税源却因最近经济的不景气而大受影响。2012年7月20日,从汪晓的办公室窗户望出去,唯有四条护院狼狗和煤场上成堆滞销的煤炭。
汪晓所在的金国煤炭运销公司,2011年利润仅10万元,经营困难。现在却面临着比以往更大的税收压力。
2010年底,汪晓的老板从他人手中买下了金国煤炭运销公司,但直到最近国税局才查出交易的卖方没有缴所得税。“卖给我们公司的人说没钱缴税,国税的人就让我们补,还要罚款。”
不仅如此,税务部门还要求把第二年的税也提早缴上。“国税系统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借税。” 2011年底,汪晓迎来了没能完成年底冲刺任务的当地国税分局税官,“他的任务没完成,让我们预缴税,先帮忙补上一些。我们缴了10万元。”
根据井陉政府官方网站公布的信息,2011年井陉县GDP同比增长12.7%,国税同比增长23%,地税同比增长18.65%,地税代收地方各项规费同比增长22.26%,均高于经济增长速度。
进入2012年,煤炭行情更糟糕了,金国煤炭运销公司至今再也没有开张过。但汪晓依然得在一线税官来“诉苦”的时候,提前缴一些税。“虽然半年没有开张,但我要保留一般纳税人资格,没准哪天生意就从天而降了。”
同样的税收压力,在井陉经营碳酸钙厂的刘强也有深切感受。他说,“不缴税,国税控你票(企业漏税,国税有权停售增值税发票)咋办?地税局收税,你不缴,给你冻结银行资金,咋办?”
目前,刘强的企业及下游橡胶企业现金流几近枯竭,用于“套出钱”的承兑汇票在这里的中小企业之间互相转手,当地银行已经发出警告“背书超过2次以上则不承认”。刘强正在“割肉”套现承兑汇票,以解决现金问题。
每个月,井陉企业的电费单都会被送到国税和地税,方便税官查看各个企业的用电量。
根据井陉当地税务部门的多年经验,一吨碳酸钙的主要成本是144度电。每个月,税务部门“下企业”到刘强的厂里,直接进厂房、抄电表核对用电量,“看有多少个144度电,就生产了多少吨碳酸钙。”刘强说。
严密的收税系统
每天上午8点半,是井陉一线税官上班时间。
张涛在井陉国税一干三十余年,但最近却感到“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现在企业手里的现金非常紧张,他们缴不出压力大,我们收不上压力也很大。”张涛每天早上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查看由10个税收平台系统纵横交织出的当天任务。
2003年,中国税收程序由人工改为电子系统。企业如果到期未缴税,系统将自动每天向企业收取税赋的万分之五作为利息。
除全国统一的平台系统外,河北省还有一整套强大的税务系统,包括增值税进销数据分析监控系统、外部信息采集与交换综合服务平台、税务综合办公信息系统、税源管理平台、中国税收征管信息系统等10个系统。强大的系统记录着企业从申报起始后录入的所有经营行为,以及底层税官的工作轨迹。
张涛介绍说,比如井陉企业在山西买煤,通常的运费是200元,系统中的井陉煤炭运销企业如果有运费高过200元的,将被自动筛选出来,成为“问题企业”。系统会提醒辖区的税官,要在规定时间对这一异常作出回复。
“如果系统提醒两三次,再不作出解释,我就要被问责了。”张涛说,“这一阵执法风险大,我们的操作都在后台被不断提出来看。为了证明自己和问题企业没有关系,大多数人将‘问题’直接理解为漏税,向企业追索并罚款。”
这个被河北省国税津津乐道的精密网架结构,“并不招基层一线税官待见”。
“每天早上,看了就一身压力,头疼。”2012年7月20日闷热的早上,张涛打开系统后,发现今天任务有六件。
“一线税务人员就得勤往下跑。”7月24日下午,井陉小作镇地税分局除留守的3名税收管理员,大部分人都“下企业”了,一位留守的税务管理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今年形势确实不好,但税务人员跑得勤一点,也就能收上来了。还从没碰到过拒不缴税的情况。”
他介绍说,如果查出的偷税、漏税或者拖延缴税的企业,老拖着不缴,就给他们上“措施”。“比如地税分局可冻结企业在银行的账户,国税可向县国税局反映,停掉企业购买增值税发票的资格。”
漩涡中的税官
税收网络如此严密,是因为每个人、每个局、每个县,都有任务。
2012年,井陉县国税系统计划收入6.92亿元,比上年增长24%。张涛所在的国税分局2012年的任务是5000万元,孙秀文所在的天长镇国税分局的任务则是8000万元。
天长镇的任务比2011年减少了二千多万,镇国税分局副局长孙秀文非常满意。孙同样是国税系统的老资格,深谙其中利害,“今年的税最难收”。
每年3月、6月和12月为阶段性检验各乡镇税收的关键点,分别叫做“开门红”、“双过半”和年终审核。县政府在每年3月“开门红”后制定当年的税收任务。
在2012年3月的井陉县国税局会议上,天长镇因为“开门红”第一季度完成税收2200万元(2011年平均每季度2500万元),上半年的税收任务降到了4000万元,压力稍缓。
张涛所在的国税分局上半年的任务是2300万,因为要压进度,“不做出头鸟”,留下了30万元的缺口。
国税局拖沓,最恼火的是县政府。
“他们不满意国税系统的任务完成进度,可以在行风评议上给我们颜色看。”井陉县国税局一位内部人士说。
自2005年开始的行风评议,要求每个季度各政府部门要对各地税务、工商的派出所打分,总得分要在县、市、省范围内进行大排队。在井陉这个经济结构异常简单的县里,一般情况都是地税第一,国税第二。
“为了保证在县里的排名靠前,不给全市、全省的国税系统拉分数,影响个人升迁,我们在镇上就得努力,其实就是多收税。”张涛说。
在井陉县,国税人员面对如此痛苦的抉择已有近3年。
受全球金融危机和山西煤矿整改影响,2008年底,井陉四百八十多家煤炭运销企业,仅有300家营业;350家石灰厂,关停275家;110家钙镁企业,停产40家。
就在这样惨淡光景下,井陉还上演了一出“10亿大跃进”——2008年井陉的财政收入是9.38亿元,而2009年国税、地税总收入只有约7亿元左右,却提出了10亿的远大目标。
“那一年,最后在县委的多方努力下,找到了华能上安电厂这个大户。”井陉县国税局上述内部人士说。井陉县下辖上安镇内的华能上安电厂是河北省国税直属利税大户,税务统计都是在河北省国税一级完成,不计入井陉县。但最后,电厂的3亿利税,同时出现在井陉县国税统计数据内,10亿目标顺利完成。这位人士形容说,这是“抱着别人的孩子过满月”。
2009年,前任井陉县委书记调任,新任书记则是过去的县长。
“2010年压力更大,井陉县当年真实的税收能力只有四亿多,加上华能上安电厂凑来的3亿,也不到8亿元。即使只是与2009年打平,也要硬生生差出两个多亿。”张涛说。
在经济并不景气的时候,背上2个亿的包袱,压力可想而知。当地国税局那一年常常挨骂,局里流传的说法是,当时的国税局长闫保平(安健冰的前任)并不愿意领这个任务。
“2010年年底的一次国税局内部会议,我们请了一位副县长来,本意是想让他听听我们工作已经很努力了,别再继续收税了。”张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当时那位副县长指着闫保平的鼻子骂,‘完不成任务,你就自裁!’”
压力之下,县政府甚至越过国税局长,亲自布置任务。那年底,井陉县县长亲自出面,将下辖各国税分局局长叫到了一起。
“为了完成这一年的任务,我们开启了一个潘多拉盒子:让企业大量预缴税。”上述国税局内部人士说,“为此,全年最后一个月的后半段,税收猛增了7000万元。”
县财政的红舞鞋
“这都是本地大型企业大量预缴税的功劳。但企业当时把该缴的都缴了,手里已经没有现金了。”张涛说。
井陉县县政府通过两条途径解决了“企业无钱预缴税”的困难。
一是县财政局动用专款,临时借贷给企业2-3个月。企业将钱作为预缴税款,交给地税局。待到来年,需要缴税时,将钱直接缴给财政局。不难想见,参与的大多是当地的利税大户。
第二种方法是县政府说服大型企业把手里的流动资金都拿来缴税,然后再通过各种渠道为企业拉贷款,补充流动资金。
“银行风险不大,企业有政府保证,钱拿去缴税不是做经营。”张涛说,“而且借贷利息还是由县财政承担。”
每年县国税上缴的税收中有25%将返还给地方财政,“县财政把其中3/5(即国税总额的15%)拿出来空转,哪个企业向银行贷款预缴过税,可以来财政局申报交了多少利息,利息由县财政拿出来空转的钱埋单。对于每年国税的15%,县政府实际上就是不要了。”国税局的上述内部人士说。
县政府出面为企业争取“无息贷款”的事,是井陉商圈内的公开秘密。
对于井陉县政府而言,每年抛弃15%的国税税收,纯属“割肉”,因为当地财政其实只是吃饭财政。井陉县2012年可用财力63581万元,相应安排全县一般预算支出63581万元,预算支出包括公共安全、教育安排等维持县城基本运作等。而用于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招商引资及项目建设经费,仅为200万元,占总预算支出的0.3%。
2011年,华能上安电厂再次同比减收1.17亿元,预缴税继续在井陉大行其道,手中有流动资金的中小企业也是预缴税的对象。“就连我们这样的小煤炭运销公司都被要求预缴税,真是全民参与了。”汪晓说。
看起来,县财政就像穿上了红舞鞋,很难停下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涛、汪晓、刘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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