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6 June 2012

纽约客人物系列:愤青(连载二)

核心提示:欧逸文自评为他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一篇人物素描:中国愤青。成文于2008年。


【图:唐杰】

复旦论坛上充斥着外电对于西藏问题的各种报道,有时,这些新闻和观点却又有点矛盾。唐在网上看了很多外国媒体的报道,中国的网民说那些是误解,不公正的报道。他给我举了个例子:CNN公布过一张军用卡车压在手无寸铁的示威者身上的图片,这是被剪过的。可是还有一个未剪的版本:一群示威者在周围埋伏,其中有人举着手,朝车上砸东西。在唐看来,剪过的照片像是有人故意要扭曲事实。(CNN为自己辩解说照片的内容绝对是事实)

他痛苦地说:“这真是笑话。”这些照片被写满批评言论,通过电子邮件传遍中国。人们还从伦敦的时代周刊、福克斯新闻、德国电台、法国广播上举出更多例子。这些只是一些新闻机构,但是在一些人看来,这就是一个阴谋。这使唐这样的人感到震惊,因为他们总觉得西方媒体会比较公正。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深深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唐以前总认为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家现代史上最开放、物质最丰富的时代,可是世界却还是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中国。就像CNN的评论员杰克杰夫特所言,“中国扔像过去五十年一样,充满暴徒与恶棍”。这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之后CNN也为此道歉。唐和他的同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外国人要如此煽动西藏问题——这只是一个偏远落后的地方。而在唐看来,中国政府几十年来一直在努力提高西藏人的文明程度。在唐眼里,以西藏名义抵制北京奥运会和因不满美国对待切罗基族人而不参加盐湖城运动会一样毫无逻辑。

他试过在youtube上搜索一些中国视角的正面视频来澄清实施,可是除了一些支持西藏的英语视频,其它什么都没找到。虽然他现在很忙——和出版商签了合同,将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演说”和其他一些论文译成中文,但是他不能放弃维护祖国的名誉。

他说:“那我就想,好吧,干脆我自己做点东西。”

唐在开始做之前还回家了几天。因为是农忙季节,所以母亲让他回去帮助挖笋。

唐的家在杭州边上,是一个农民家庭,他是家里四兄妹中最小的。由于没有计划生育,他的父母只好用粮食代作罚款。为了生唐,家里交了两百公斤谷子。(他还开玩笑说:“我还不是很贵。”)

唐的父母都是文盲。他到了四年级才有了名字。大家一直叫他小四,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四。到需要名字时,他爸爸开始叫他唐杰,因为他很喜欢喜剧演员唐杰忠。唐杰忠演的阿伯特和卡斯特罗类的喜剧很出名。

唐很爱读书,且爱呆家里,话不多。他喜欢看科幻小说。他告诉我他能够说出这个题材的每部电影,比如“星球大战”。虽然不算出色,唐还是个好学生,而且他很有想法。大他七岁的姐姐唐晓玲告诉我,他不像其他孩子会把零用钱拿去买吃的,他会省下来去买书。唐的其他兄妹读到八年级后都辍学了,因此大家都是他为奇迹。他姐姐说:“如果他有想不出的问题,他就无法睡觉。而我们早就放弃了。”

到了高中,唐的成绩更好了。而且他还发明了一些东西拿到科博会展览过。不过他当时觉得很受挫。他说:“我发现科学对于人的生命无用。”当时他正好看到一本中文版的挪威小说,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叫《苏菲的世界》,作者是一个哲学老师乔斯坦·贾德。小说讲的是一个年轻姑娘遇见几位历史上伟大思想家的故事。唐说他是那时喜欢上哲学的。

在唐的家里并没有很浓厚的爱国情绪,不过他的成长期间却处处看看这个国家进步的标志。他在中学的时候,全国都在庆祝中国第一条主要国道的通车,这在几年之前就完工了。“它很出名,我们都觉得很自豪,因为至少我们也有国道了。”有一次我俩在上海的高速上开车时他面带微笑的回忆到,“现在国道通向全国,连西藏都有了。”

后来,唐的家乡也有了超市和网吧。(唐那时18岁,非常喜欢浏览白宫和美国航天局的网页,因为它们有专门给孩子看的版块,里面的英语比较简单。)唐之后考上了杭州师范大学,他很感谢国家和家里人给了他这个机会,他的其他兄妹都没有。2003年,他来到了复旦这个思想的殿堂。另一个学哲学的学生学马俊说他对哲学有一种挚爱,相对宗教般的信仰。他们之前就认识了。

在成为民族主义的传播器之前,互联网在中国并未兴起。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当中国代表团入场时,美国NBC主持人鲍勃·科斯塔又开始数落中国:人权问题、知识产权问题、台湾问题。之后他又怀疑中国运动员服用兴奋剂。虽然那时中国的互联网才刚刚兴起(那时每一百个中国人才拥有五部电话),但是这些话很快在海外的中国人里传开了。时间真是不能再巧了:十五年的改革开放和西化后,中国作家开始批判好莱坞的电影,麦单劳的食品和美国的价值观。

那年春天,几个年轻中国学者写了本书叫《中国可以说不》非常畅销,第一个月就卖了十万本。该书批判了中国跟随美国的做法,出国、外援和广告都抑制了国家的发展,并且认为如果中国不抵制这种“文化箝制”,就会成为奴隶。它还讲了中国从第一次鸦片战争,1842年英国占领香港之后的那段屈辱的殖民史。那时的中国政府对于新思想的快速传播非常谨慎,最终封杀了这本书。但之后表达类似情感的书却层出不穷:《中国为什么可以说不》、《中国还是可以说不》、《中国总是说不》。

亚力桑那大学教授徐武曾是中国的记者,他在自己2007年的书中写到“中国网民”一词。他们曾代表七万海外华人写信给NBC电台,要求其为科斯塔的话道歉。他们在网上募捐,在华盛顿邮报上登广告,痛诉科斯塔及其电台对中国“可耻的偏见和不友好”。NBC最终道歉,中国的网上激进主义从此诞生。

中国现在每天新增网民3500人。1998年,张朝阳创立中国第一个搜索引擎。次年春天,一架配有美国技术的北约飞机误朝中国驻贝尔格莱德的大使馆扔了三颗炸弹。虽然美国向中国道歉了,且解释说是因为地图过时及数据不准。但是中国的爱国黑客袭击了美国的网页。他们自称为“红客”,取红字的音,红是代表中国的颜色。他们就是俄克拉荷马大学的中国问题研究学者彼得·海斯·格里斯所说的“中国新民族主义”。他们用“打到野蛮人”的标语覆盖了美国驻北京使馆的网页,使白宫网页充满愤怒的电子邮件。一位评论家写到:“西方人发明了因特网。但是中国人可以用它来告诉世界:不许侮辱中国!”

政府对待这些网上爱国分子也是非常小心。他们爱的是中国,而非政党,而且领导人也知道他们这种情绪一不小心可能转向自己。中国在2004年关闭了一个民族主义倾向的网页后,有人在网上写到“我们的政府和绵羊一样软弱!”政府有时放任这种民族情绪,有时又管的很严。2005年春,当北京的爱国人士得知日本批准美化二战战犯的新教科书时,他们草拟了示威计划,并且通过聊天空间、论坛、发送文件等方式在网上传播。数万民示威者走上街头,朝北京的日本大使馆扔油漆和瓶子。尽管政府一再警告要制止这种行为,第二周在上海却出现了更大的游行——这是中国数年来最大的游行示威——他们毁坏了日本在上海的领事馆。这致使上海警方一度切断市中心的手机信号。

徐武告诉我中国政府现在已经能够控制这种情况了,但是他称其为“虚拟天安门”,因为网民们现在没必要去天安门了,他们可以在网上做这些,而且有时破坏力会更大。

2004年一个晚上,唐于朋友吃饭时认识了万曼璐,她是中国文学和语言学的在读博士,她非常优雅,名如其人。她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上好的玉的意思。他们坐在一起,不过仅仅是聊天。唐后来在网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小雅,又在复旦的论坛里给她发了私人信息。他们一起排演了一部以《伤逝》为题材的歌剧,这是一个中国故事。

他们两人对于中国的快速西化有着共同的不安。万告诉我:“中国有很多好的传统,但是现在被我们抛弃了。我觉的这些东西需要有人传承。”她生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因此唐的谦逊和传统价值观使她感触深刻,她说:“我这代人大部分都过着舒适、幸福的生活,我也是。我觉得我们性格里似乎少了点什么。比如对祖国的热爱,战胜困难的毅力。这些美德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很少见。”

她说:“唐来自那样的家庭,家中没人受过教育,没有人会帮他学习功课,家庭压力也很大。所以他能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

他们今年春天订婚了。一起走过的岁月中,万见证了唐和一群学生投于复旦一39岁的著名哲学教授丁云门下。他专门翻译施特劳斯的著作,这位政治哲学家的信仰者包括曼斯菲尔德和其他新保守主义者。施特劳斯的学生埃布拉姆·舒尔基在1999年与人联合撰写了“施特劳斯和世界的情报(这个英文词在这里不是智慧之意)”,并在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前,将这篇文章送到了五角大楼的特殊计划组。从此,施特劳斯的其他弟子就开始嘲笑那些想要用施特劳斯思想影响布什外交政策的人。

我五月份在上海和一些保守派学者吃饭时,见到了曼斯菲尔德,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他穿着一条蜜色巴拿马裤,看起来精神很好。不过其他人对于他的到来所表现出来的小题大做倒使他有点困惑。他在桌上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国学者喜欢研究施特劳斯?”

丁教授主要教受施特劳斯学中的古典普遍性,并且鼓励他的学生去挖掘中国的古代思想。最近,他告诉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到九十年代,大部分学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都很悲观。这位教授留着短发,戴着方框镜,喜欢穿那种古典样式的宽大唐衫。丁教授属于改革开放初期年代的人,那时,保守还是一个贬义词,就像反动分子一样。

近年来,保守派的新支的思想恰好符合中国与世界接轨的愿望,丁教授他们也发展的很好。就像美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保守运动恰好迎合了人们要求回到后自由时代的道德,由于人们对于中国传统符号的向往,中国古典文化开始复苏。近年来,卖的最好的书无疑是《于丹(论语)心得》,这是中国传媒大学教授于丹做的一门关于儒学的讲座。她在书中写到:“衡量一国的实力和财富,不能仅看其国民生产总值和国内百姓的感受:他觉得安全吗?他幸福吗?”(批评家却说这是“儒家心灵鸡汤”)

丁教授是在2003年面试时见到唐的。他回忆说:“我当时负责考试。我觉得这个孩子很聪明,很勤奋。”他入取了唐,看到唐和其他学生抵制西化的行动,他很高兴。唐发扬了古典文化。丁说:“我们很西化。不过现在人们开始看中国古代书籍,重新挖掘古文化。”

重拾的自信改变了唐和他的同学对经济的看法。他们发现,世界从中国获利却阻止中国到海外投资。唐的朋友小曾轻蔑地一笑,举了一些中国公司到美国投资的例子。

他说:“华为购买3Com的竞标被拒绝了。中海油收购尤尼科和联想收购IBM部分业务还引起了政府的关注。如果这不是市场的问题,那就是政治问题。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是个自由的市场——”

他还没说完,唐就插了一句,“这都是你们美国人告诉我们的。我们打开了自己的市场,可是当我们要收购你们的企业时却遇到了政治障碍,这不公平。”

他们的观点在中国很流行,不过这是事实:美国政府总是改变信用度,担心国家安全,反对中国直接投资。不过唐那种受害人的观点也忽视了一些事实:中国在海外其他交易上也有成功的(中国财富基金持有黑石和摩根斯坦利的股票)。虽然中国一步步开放自己的市场,但它也会反对美国公司收购一些敏感企业,比如中国石油。

唐认为美国想遏制中国崛起——一场新冷战——已经超出了经济,延伸到美国政策。尽管一些行为比如支持台湾、要求人民币升值对于美国民众来说不怎么重要,但是这使中国感觉受到战略围堵。虽然奥巴马此前说如果他是美国总统,他会抵制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这引起中国人不满。不过在做民调时,中国人并未显示明显支持奥巴马或是麦卡恩。唐和朋友看了一些网上的选举辩论,不过这些年轻的爱国者却将此看的很开。有一个人在一个关于奥巴马的讨论中说:“无论谁当选,中国还是中国,仍会走我们自己的路。谁能拦住历史的车轮?”

(未完待续)




from 每日译者 http://dailyyizhe.wordpress.com/2012/06/27/new_yorker_angryyouth_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