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1 January 2015

趙恩潔:言論自由與排外歧視的界線 巴黎卡通插畫家屠殺事件與符號意識形態

2015/01/10 
 
作者: 趙恩潔

法國查理週報編輯總部遭到恐怖份子攻擊的屠殺導致十二人死亡事件,讓許多評論者紛紛架構起二元對立的世俗vs.宗教辯論,甚至「文明衝突」的理 論。世界在震撼之際,已有許多法國人站在街頭上舉著「我們都是查理」的牌子捍衛「言論自由」,查理週報的編輯們頓時成為言論自由的殉道者。要是明天就辦總 統大選的話,極右派領導人Marine Le Pen會獲得壓倒性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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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存在…才怪!」法國強烈的世俗傳統總是敵視宗教。特別遇到伊斯蘭時,時常將穆斯林醜化為恐怖分子。

事 件與後續在我看來,充斥著兩個重大迷思。第一個迷思,是誤以為屠殺是為伊斯蘭所容忍、甚至倡導。第二迷思,是以為歐美國家是完全的言論自由,而不 是選擇性的實施言論自由且有嚴重的制度化的排外歧視。本文目的在於澄清這兩個迷思,並強調將此攻擊視為是單純對言論自由的攻擊是有問題的。

第一點,網路上充斥著敵視伊斯蘭的言論,選擇性將某些可蘭經章節圈起來,宣稱這就是伊斯蘭鼓吹人們殺敵的證據,忽略到可蘭經必須要以整體性的觀點來 閱讀,而非切割式的閱讀。如同基督徒的聖經中充滿屠殺的篇章但也有提倡愛的篇章, 可蘭經中不乏教導容忍、原諒、和平相處的章節,而權威性的伊斯蘭學者們更同意更伊斯蘭整體的核心價值是提倡社會正義與對窮人的照顧等。因此,誤以為所有穆 斯林都認為「凡是褻瀆神或先知就該被殺」的文明架空想像,充其量只是一種東方主義式的我族中心主義,用以抬高自身的文明價值、貶低他人的文化、同時合理化 自身對他者長年的歧視。主流穆斯林的領袖對這樣的攻擊最直接的反應可想而知,但卻很少被報導。以印尼為例,伊斯蘭學者們認為沒有任何事可以合理化這樣的屠 殺暴力事件,但同時也認為,查理週報以及其他媒體,也應該檢討出版醜化伊斯蘭與傷害他人宗教情感的言論與漫畫。

所以,很清楚地,大部份穆斯林並不支持這樣的屠殺事件。他們與其他人一樣感到震驚。活在西方世界的穆斯林,恐怕會因為這樣的事件而遭遇到更多的日常 生活中已存在的騷擾與攻擊。那麼問題就來到了第二點,查理週報真的是言論自由的門神嗎?或者他們是行之已久的披著言論自由外衣行行歧視女性與少數族裔之 實、以世俗主義自豪的惡棍?這要牽扯到法國近乎粗暴的世俗主義傳統,以及穆斯林在法國長年受到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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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週報:賤民二,「不要笑」。穆罕默德:「一顆星星誕生了」。

法蘭斯意識形態:誰的表述自由?

法蘭斯共合國的建國基礎是建立在一種尖銳的「全體一致」主義。Laïcité作為一種世俗主義,不僅僅是政教分離,更是宗教必須要徹底的「私人化」 (天主教例外),以及公共行為的世俗化。公開做任何關於種族宗教信仰等等的人口普查可能是違憲的。然而,新興的伊斯蘭復興讓許多受教育女大學生想要戴頭巾 上學,想要無時無刻表現自己的宗教認同。這時候,到底什麼是個人自由,什麼是國家管的,就變成了爭議點。一位法國穆斯林女大學生最後決定剃光頭上大學,並 告訴記者:「我尊重我的國家,但是我的國家並不尊重我」。這個議題,成為長期於印尼亞齊省做田野的人類學者John Bowen這十多年來新的關注焦點。幾年前,他出了一本新書題名為:Why the French don’t like the headscarves? 討論到底為什麼法國人就那麼討厭伊斯蘭頭巾,把大學女生的信仰表徵標記為不合群、不愛國、威脅,是野蠻父權的象徵。


每年約有1/3的申請法國公民權的民眾被拒絕,理由是因為「同化不足」。這「同化不足」的範疇包含服裝、語言、在國外旅遊、對待伊斯蘭的態度。甚 至,已經是公民者也可能因為戴伊斯蘭頭巾而被褫奪公民權。曾有法國女性表示戴頭巾是她的信仰的表徵,與父權或壓迫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在她家裡管錢管帳、 大權在握的是她,而她對她丈夫也毫無主從關係可言。

事實上,在許多地方穆斯林女性大眾戴頭巾是一種現代晚期的現象,而不是傳統的延續(請參考滿坑滿谷的著作Leila Ahmed 2009; Smith-Hefner 2007; Nilufer Gole 1996; Orhan Pamuk’s The Snow)。 一九六零年代,穆斯林女性若想當現代女性,就要把頭巾扯下來,穿上裙子與西服上衣。八零年代與九零年代的土耳其或是法國,想要當現代女英雄,穆斯林女性要 把頭巾戴回去,穿上伊斯蘭袍子,對抗壓迫人民宗教自由表述的公權暴力。

結果,法國人穆斯林女性被國家告知,他們沒有「表述的自由」,沒有利用頭巾來表述自己宗教認同的自由。只有非穆斯林、白人、「真正的」法國人,才有 言論與表述自由。天主教修女可以戴頭巾無妨,穆斯林女性不行。 天主教頭巾是大愛謙卑與無私奉獻,穆斯林頭巾讓人想到的卻是恐怖主義、對女性的壓迫與不文明。而這樣的支配者的表述自由在諷刺漫畫中的呈現是如何呢?法國 人歧視阿拉伯人與伊斯蘭的漫畫之多連語言教科書裡頭都有,且廣泛地被認為是法國文化上可接受的再現方式 。 法國的報章雜誌對伊斯蘭的輕蔑程度可說是薩伊德的最大惡夢(請看這裡)。

不可畫的先知:符號意識形態的文化邏輯

那麼,到底對於穆斯林而言,為什麼不該畫神或先知的肖像呢?最簡單的回答是避免偶像崇拜。基督新教也禁止畫神的肖像,因此只有天主教的十字架上有耶 穌,新教的沒有。而在伊斯蘭中,神或先知們的肖像可能構成一種偶像崇拜的危險,因此被視為是一種不敬與褻瀆。不過,在日常生活中,則還有更深一層的再現問 題牽扯其中。





人類學者Saba Mahmood與Webb Keane分別各寫過一篇文章探討丹麥卡通將先知穆罕默德畫成恐怖份子,包頭巾內裝有炸彈的畫像,之後造成爭議的案例(Religious Reason and Secular Affect以及Freedom and Blasphemy)。 其中約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第一是符號意識形態。基督新教卡爾文主義一直有將各種儀式與符號排除的「淨化」驅力,因而最終將信仰的根本歸到「話語」,包含 聖經的話語、個人信仰告白等等,而對於各種偶像充滿敵視,因神不可能存在於事物或儀式中,只能存在於「信仰」中。延伸到現代性的符號邏輯,則在索緒爾結構 主義發揚光大,符號與事物的二元對立,使得語言的邏輯純粹來自指涉之任意性的邏輯,導致符號本身並沒有真理。這樣的理論當然無法處理語用脈絡中,語言所能 運作的社會關係與語言可以影響人的力量,包括罵粗話、羞辱人、褻瀆神明都會造成心靈傷害等等。而其最外部的規範頂多來自法律上禁止毀謗。上述的符號意識形 態認為現實中的話語可能有力量,但是小說沒有,圖畫沒有,漫畫更沒有。因此「毀謗」可能構成一種罪行,但是小說創作或諷刺漫畫卻在言論自由的範圍內。這樣 的意識形態排除了「肖像」可能構成對某種宗教少數族裔的不尊重,也排除「漫畫」可以傷害人的可能。這樣的符號意識形態以自身的邏輯為中心,認為其他人若因 為「再現」而受傷,是因為他們搞不清楚「符號」運作的方式,「再現」又不是真的,那麼嚴肅對待幹嘛的假設。

然而這樣的預設,卻不適用於其他歐洲立法禁止侮辱總理(德國、義大利、瑞士)或侮辱君王(丹麥、挪威、荷蘭、西班牙)以及禁止種族歧視與反猶太主義的各種法規。西班牙諷刺雜誌El Jueves就 曾在2007年因為畫了王儲飛利浦六世與太太做愛而遭罰。英格蘭與威爾斯一直到2008年都還有褻瀆法規,直到最近轉移到Racial and Religious Hatred Act 底下,而北愛爾蘭仍延續這樣的法規。在德國、法國還有諸多歐洲國家(不含英國),更多法令禁止「否認納粹大屠殺」之言論或其他表述的法律,因為這樣的表徵 被視為是有害種族關係與散播仇恨的。

西班牙被政府罰錢的雜誌封面

這些對於特定言論、表述與漫畫再現的限制,一旦遇到了伊斯蘭,就不管用了。執政單位不願意使用相關法規來加以保護,而放任醜化伊斯蘭的言論與漫畫在市面上滿天飛。更有甚者,北歐諸國開始下令禁止清真寺設立清真塔,甚至禁止清真屠宰的法規。

2015查理週報與2008丹麥卡通一樣,非常確信穆罕默德的漫畫「不可能」造成一種「真實的」傷害,穆斯林應該要開放心胸地「正確地」解讀到底諷 刺卡通是什麼東西,要不然就是「沒有幽默感」。諷刺政治人物很有趣,但或許這與污辱他人的宗教並不視同一回事。視覺藝術大師W.J.T. Mitchell曾說:「視覺在中介社會關係上與語言同樣重要」,而「圖像要與語言有同樣的權利」。語言可以毀謗,圖像也可以毀謗。

這牽涉到了由基督新教發展以來,歐洲主流思想將宗教歸為私人領域中的「信仰」與「心靈現象」,而不將之當成是特定團體的社會規範與儀式實踐。正統世 俗主義奉行者無法了解為何肖像的問題這麼大,而將對肖像的禁止當成是「言論自由」的敵人,無法看到肖像的畫出本身可能就構成仇恨罪行(hate crime)。他們無法了解,對於穆斯林而言,先知穆罕默德有特別親近貼身的意涵,且是信徒的榜樣。穆罕默德並不是布萊德彼特或歐巴馬,可以任由人塗鴉。 因此Mahmood提到,信徒與先知的關係,不是一種再現式(representational)或溝通式(communicative)的關係,而是一 種同化的(assimilative)關係。這是為何許多穆斯林會因為穆罕默德的醜陋漫畫而感覺「好像是自己受到污辱」。儘管他們絕對不會認同暴力行為, 他們同樣譴責屠殺事件,但也不容否認的是,他們長年在歐洲所承受的,是一種日積月累的道德傷害(moral injury)。

言論自由是否應該包含嘲笑別人的宗教?正如言論自由是否應該讓大男人主義者在公開場合中羞辱女性,讓漢人中心主義者歧視東南亞移工,讓白人至上者歧 視黑人?言論自由是否只是支配者才能行使的權利,而只能繼續延續既有的支配?在西方認定的「言論自由與宗教狂熱」之爭戰的背後,可能是歐洲中心主義對他種 再現邏輯的不尊重。


from 芭樂人類學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