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3 July 2012

鄺穎萱:集體焦慮,痛苦寫作——閻連科專訪

信報財經新聞 23-7-2012

中國是一個現實比虛構小說更荒誕的國度。被軟禁監視的失明維權律師可以在半夜翻牆,由山東出走到北京美國領使館;數月前還氣焰逼人,以歌頌毛澤東聞 名的政壇強人,一夜之間就被打倒。香港特首選舉,北京中央操盤,權術合縱連橫,雲譎波詭,香港人只有旁觀的份兒,也看得目瞪口呆。

閻連科, 作為一個關注中國當代社會現實的作家,身處荒誕的處境,以寫作去對抗恐懼、焦慮、及一切的不確定。因他的荒誕,這是中國作家創作最好的時代,亦因他的荒 誕,將關心現實的作家陷入巨大恐懼之中。閻連科本人的經歷及他筆下的作品,正正也反映了中國社會的集體焦慮與痛苦。

鄺: 鄺穎萱
閻: 閻連科

鄺: 我想從兩方面談談創作,首先是關於寫作時遇到的問題;另外就是關於你的作品。當你在創作小說《風雅頌》的時候,你說過作為一個作家奮鬥三十年,一無所獲,只有招惹是非的文字,覺得生活在一種不確定的漂浮中。這種漂浮不安狀態,是否成為你創作的動力?

閻: 我在寫完《風雅頌》之後有這樣說,是因為寫作了三十年,從中國偏僻的鄉村到北京後,奮鬥了三十年。但是這三十年我發現一無所有,就是說,我希望從鄉村到城 市成為一個城裏人,但是我發現在北京這個地方,我卻不是城裏人,我仍然是一個鄉村人,這是無法改變的。我們經常說,要出一個貴族要用三代人來培養。其實一 個人要從農民變成一個城裏人,也不是一代人、兩代人就可以完成。只要你的前半生是農民,注定你一生都是農民。只有你的孩子出生在城裏,才有可能變做城裏 人,我當時大概是從這個角度去想。但另外一個情況,我不是城裏的人,不是北京的人,但是當我回到農村去,也不再是那條鄉村的人了。那條村也不再是我少年時 期的鄉村。中國的農村,今天正發生巨大變化。這變化難以想像,所以我想作為一個作家也好,作為一個普通人也好,我用三十年來奮鬥,最終只證明了我的靈魂在 四處漂泊,我的精神沒有家園。當然,我會把文學當為宗教,當為我的家園,但是我的寫作其實在這塊土地上,也不是真正受歡迎。有很多很好的讀者,也有很多批 評者,永遠在批評我,我永遠是一個受批評的人,永遠是一個具爭議的作家,所以從這些角度去談,我是一個非常孤苦的人,四處走動的一個人,無家可歸的一個 人。

作家苦惱

鄺: 你說無家可歸是精神上,但具體而言,你在北京的房子最後怎樣了,問題解決了嗎?

閻: 不是說解決了,是非常無奈的被解決了。

鄺: 被解決了?

閻: 這是大陸人才能聽明白,你的房子遇到了發展要修路,要拆遷。無論你同意不同意,就是要把它拆掉;也不告訴你這個房子會賠多少錢。不管你房子的大小,買的時候花了多少錢,也無論新舊,就只是訂出一戶人家賠多少錢。

鄺: 我知道,我看到有關報道說,聽話的賠160萬,不聽話的話只賠70萬。

閻: 110萬是獎勵,50萬是賠款,這樣就是160萬。這個獎勵原來是70萬,後來獎勵到110萬,最後就是每戶人家都是獎勵160萬。

鄺: 什麼是聽話呢?

閻: 聽話就是配合,在合同上同意,同意簽字的就是配合政府。

鄺: 如果不配合的話?

閻: 不配合的話這160萬就沒有了。

鄺: 不聽話就一毛錢也沒有?

閻: 不聽話就什麼也沒有了,你能不聽話嗎?我的鄰居是不聽話的,堅決不同意。後來在去年12月中,就是幾個月前,一天早上四點多鐘,天還非常黑的時候,外面有 五六個人頭戴鋼盔,破窗而入,將他從床上拉起來,問他同意不同意,同意就在合同上簽字,不同意就把人帶走,家具全搬出外,把房子推倒。當他從家裏出來的時 候,看到房子外有一百多個年輕人,都戴着鋼盔,把房子團團圍住。我想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會同意,都會聽話。房子就是這樣的事情,當然我是比較配合。

無家狀態

鄺: 那你的鄰居最後還得到賠償嗎?

閻: 鄰居本拿不到錢,最後大家共同幫他把錢要回來。他後來也同意簽合同。當然更糟糕的事情是,你同意了,他們獎你110萬,賠償50萬,但是到今天字簽過了但合同還未拿到。

鄺: 為什麼呢?

閻: 合同就是不發給你,不知道為什麼,也找不到人啦。我想,這就是一樁解釋不清楚的事情。

鄺: 但這是北京。

閻: 對,這是北京。

鄺: 北京都這樣?

閻: 北京也這樣,那在其他地方發生這樣的事情也就更不值得大驚小怪了。你會覺得這件事非常荒誕,你看到家的時候,真的,你不在乎這座房子存在不存在,因在精神 上,沒有什麼可依靠的。而在現實生活中,你也依靠不了政府,也依靠不了法律,什麼也無法依靠,所以我想,其實不是我無家可歸,在這個社會現實中有很多人, 都有這種感受,都有這種無家可歸的感受。我們看到家的時候,家讓人感到安慰的,踏實的,牢靠的。當你的精神狀態不能安慰,不能牢靠,不踏實的時候,每個人 也感到無家可歸。

鄺: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態?

閻: 我想很難回答,任何一個人類學家、歷史學家,都無法簡單地歸納出原因。我們都無法說:「這就是中國文化,這就是中國現實。」我想這問題非常複雜,恰恰正是 這種情況,他的複雜性,我們無法簡單地說出因果關係。所以我想,這才是一個作家遇上了最好的寫作時期。你可以歌頌社會無數美好的事情,但另一個作家,他可 能看到生活中存在很多很扭曲的、壓抑的、疑惑的東西。因為人口太多,生活太豐富,我也一再說,每一個作家寫的,都是認識中國的一部分。他都不能簡單說,你 寫的就是中國,他寫的就不是中國,因為中國的豐富,已經不是一個作家的寫作就能蓋過的,就是托爾斯泰、卡夫卡活着都無法帶出今天中國的現實。所以我想,閻 連科你這樣寫,是你這樣認識中國的現實,他們那樣寫是他們那樣認識中國的現實,就是我們每一個作家都已經沒有能力蓋過、形容這個現實是什麼樣的。我們今天 不能用誰寫的好、誰寫的不好,誰真實、誰虛假,誰更有意義的、誰沒有意義。

瞎子摸象

鄺: 因為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一部分。

閻: 都是這個社會現實的一部分。誰的作品更有意義?我想要過五年、十年或二十年後,那時候大家才知道,誰的寫作更有價值。今天說誰的,包括閻連科在內,你說你的作品更有價值,都為時過早,都需要一段時間去印證。

鄺: 你說過從《日光流年》、《受活》,到《丁莊夢》,三本作品用了十二年時間,是你用盡心力,用生命寫作。這種創作歷程如此痛苦絕望,你自己怎樣走出來,重新回到正常生活?

閻: 我想《日光流年》也好,《丁莊夢》也好,《受活》也好,確實用自己的精力或生命寫作。每一次寫作之後,都要用很長一段時間,讓自己從痛苦中走出來,我經常 講的一點,一個作家要走出原來熟悉的生活,走入那些非常不好的生活去寫作,你要懂得熱愛日常平凡庸俗的生活,對作家來說,尤其對我是非常重要。你可以在北 京每天罵堵車,每天都煩去哪吃飯,每天都為這些事忙碌,每天都在罵這些事,但是你必須從心裏知道,這就是生活,你要愛它。只有這些東西才能把你從寫作的那 種崩潰的狀態裏拯救出來,如果連這種瑣細的生活都不熱愛,那你會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那個極端就是,你只能去自殺。就我來說,我來自河南鄉村,父親母親,姐 姐哥哥,全部的家人,都還在那塊土地上,過着非常樸素的生活。我想,我也愛他們,愛生活,他們經常幫助我,從那種痛苦中走出來,過這種寫作的生活,就是一 種精神崩潰的生活,但離開書房的時候,便須要回到現實中間,過另一種生活,這對我是非常重要的。

鄺: 你很重視小說的結構及語言,你是用什麼方法為創作的故事找尋合適的敍事結構?

閻: 對我來說,寫作最難的不是人物,也不是小說的情節,最難的是小說的語言。為什麼這樣講,其實我們看到,某某作家是語言大師的時候,你會發現這個語言大師一 生的寫作都是用一種語言,就是用一種講話的方式講一百個故事。但是我們可有另一種方法,如果你一生講十個好故事的話,找和這個故事匹配的語言,一定能找到 有十種語言和它們匹配。比如說,我們用普通話講,最匹配的是講大陸的故事,但是用香港的地方話去講,還是最容易表達香港的故事。如果用大陸的話講香港的故 事,我覺得就沒有那麼精裏采。或者用英語去講發生在大陸的故事或者笑話,可能也不大好笑了。所以我說,無論你一生寫多少本小說,與這個故事最匹配的語言, 只有一種,例如我們做一個杯子工藝品,它與這個工藝品最絕配的色彩只有一種,不能說每個色彩都有很好的效果。

所以當我在腦海構思故事,準備 寫作前,就會先想想用怎樣的語言去講這個故事,才最匹配、吻合呢?我寫《受活》的時候,用的幾乎都是河南的方言。寫《日光流年》的時候,用的是非常有詩意 的語言。《為人民服務》是文化革命的故事,那用的就是我經常說的紅色語言,亦即是毛澤東的語言,令它非常特別。所以對我來說小說的結構,不在於故事,或是 人物,也不是這故事屬喜劇還是悲劇,重點取決於用什麼語言去抒寫,亦是最困難的地方。所以經過寫作,不是說沒有故事可講,而是用什麼語言去講,這讓我花很 長時間,無法坐下來。比如現在,我已經寫了三個月,故事已經非常完整,但可能每天坐下來都找不到一個最好的語言方式去寫。這個語言肯定是和《日光流年》、 《受活》和《四書》不一樣的。找不到這一點,苦惱就揮之不去,找到後就可以回北京了。

鄺: 所以,找到了寫作的速度就會快很多?

閻: 那就快很多,作品可能在半年、一年就寫完了。但卻用上一年到兩年來尋找語言。這是一件很痛苦的過程。

鄺: 寫作對你來說是因為對生活的煩厭、恐懼,還是有其他原因?

閻: 我想寫作分幾個階段,最初的寫作非常明確,就是希望逃離原來的土地,就是從鄉村到城市去,因為在鄉村永遠吃不飽穿不暖。希望變成城裏人,這是我寫作的一個 過程。另外一個寫作的階段,是到了城裏之後,便希望有名聲,希望掙到稿費,希望更多人知道自己,向更多人證明自己。當你隨着年齡的增長,隨着你經歷,遇到 更多變化,你愈覺得那些都不再那麼重要,第一,你是城裏人還是農村人,這件事情對你已非常遙遠了,不再會那麼認真去考慮。當然隨着年齡愈來愈大,或者說身 體沒以前那麼好,再不會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認識我了。

個人恐懼

鄺: 因為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閻: 對,都沒有太大意義了。寫作對我而言,是一種抵抗,令自己不會倒下。就以對權力的恐懼為例,因為你是從農村來的,從底層來的,「權力」是從小時就嚮往的東 西。但慢慢對生活熟悉了解後,你就會發現,原來一個人的命運,不是一生努力奮鬥就可以改變。你所有的奮鬥,都不及領導人點了一下頭,就改變了,明白嗎?我 想,不是說我們奮鬥就會改變命運。全部努力和奮鬥都是被權力所左右,所以對權力產生一種巨大的恐懼,通過寫作來抵抗權力,抵抗很多對生命的恐懼。比如說, 《日光流年》,那實際上是對死亡的恐懼,很多人一生都是從恐懼中過來的。死亡對我來說,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解說這種非常虛幻的東西。你會覺得一個人死了, 就這麼消失,我無法接受這個問題。我對革命的恐懼,便寫了《堅硬如水》和《為人民服務》,對今天的混亂、現實和不安,寫了《受活》這樣的小說來,我對歷史 的恐懼,寫成了《四書》。我對很多事情的厭煩和恐懼,只能用寫作來抵抗,使我不會倒下去。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不斷的寫作。

鄺: 你恐懼中國大陸的未來嗎?

閻: 這是個人的恐懼。作為一個社會人,你是社會的一部分,你會恐懼這個社會的現實,讓你無法知道這個社會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比如說,你作為一個香港人,你可 能會知道明年、後年或二十年後可能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或者你知道不會發生變化,心裏是感覺到的,大可能之後還是這個樣子,什麼都不會變。你要知道,作為一 個大陸人,面對一個中國巨大的現實,你永遠不會知道,明天要發生什麼事情。

鄺: 比如說房子被突然拆掉?

閻: 這只是恐懼的一部分,你永遠不會想到這種事情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你永遠不知道愛滋病會發生在你的家鄉。你怎麼知道高鐵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你的頭上。你每天坐 高鐵就一定安全嗎?你永遠不知道在飯店吃到的就沒有問題。我想這些事情不是簡單的你能看得到,而且會成為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比如說,你走在北京的街頭上, 你怎麼知道我們呼吸的空氣是什麼樣子呢?

精神解脫

鄺: 你覺得和中國今天的社會變化有關嗎?

閻: 當然有關係,今天中國社會的變化,不是我掌握得了,大部分作者都無法掌握。當一個社會往哪個方向發展,所有人都無法掌握,其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現在我的 情況是,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打開手機,會永遠看到那些不可思議、聞所未聞的事情。那些什麼拆遷如何如何、那個商店,比如說,這種青菜是綠色的,三十 塊錢一斤;那種青菜,只賣三塊錢一斤,但你後來發現它們其實是完全一樣的,這是非常荒誕。比如說,你有點錢,去買點綠色食品,回來才發現,都是造假的。還 有一點,食品永遠無法證實是好的、無問題的,你就知道你每天生活在什麼狀態。

鄺: 到現在為止,寫作可以令你得到解脫、救贖嗎?

閻: 你寫一部作品,會完整你一部分精神狀態,但新的煩惱會接踵而來,新的煩惱來的時候必須要得到解脫,還需要抵抗它,如果一生講的都是一個故事,一個思考,我 想這個作家會比較輕鬆,但是如果你講的是十個故事,十個載體,用十個方法去講,就會不斷有新的煩惱出現。我想它談不到解脫或救贖,只是寫完一部長篇之後, 會有較短的時間感到輕鬆,但隨着閱讀、經歷,就會帶出新的煩惱、新的痛苦來,那就再開始新的寫作。

鄺: 在中國作為一個作家,最痛苦的是什麼?

閻: 我想在中國當作家,最痛苦的就是關注中國的現實。文學和其他恰恰是不一樣的東西,文學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魯迅和卡夫卡都關心現實,寫出很偉大的作品 來。但還有一種情況是,文學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它不像數學、物理、化學等,一定要做對才能得到正確結果。文學沒有一條最正確的道路,從各個方向走都可能走 到一個文學的高峰,這是文學的可愛和複雜。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有很高的文學地位,他的《邊城》是當代經典。但是那個作品也令你看到,原來逃避現實也能達到 這麼高的文學水平,對吧?今天恰恰就是這樣,關心中國的作家一定是很多人不喜歡的,這個不單是說官方政策上的不喜歡,而是你的讀者也不喜歡,你同行朋友也 不喜歡。

我寫了《四書》,因為大陸未能出版,我就交予香港的朋友,說希望在香港、台灣出版,這個香港朋友告訴我另一個香港人說:「這個作家 為什麼老是寫這樣的作品?」這讓我沉默,我想他認為,我寫了《為人民服務》的作品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再寫呢?這個事情發生在大陸非常正常,但是由一個香港 的出版人講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可怕。你可以說覺得這個作品不好,不願意出版,這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說這個作家已經寫了《為人民服務》,已經寫過《丁莊 夢》,還要去寫。這句話我就覺得不可思議。所以我想其實對一個作家來講,不關注中國現實可能獲得很多讀者喜歡,不關注現實也可以達到很高的文學地位和登上 高峰,所以不少作家都不關注現實。不關注可以當作家的領導、可以得到很多讀者和批評家的歡迎,那最後變成的是,你關注現實,你幹嗎的?你讓同行的朋友和批 評家都不喜歡你。

鄺: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還會選擇作家這條路嗎?

閻: 我想如果可以選擇幹這個或幹那個,我不會選擇再做作家,我希望過健康、平靜的生活,因為我現在看來非常健康,但其實二十多年來,有一段時間因伏在床上寫 作,現在走路沒問題,但是上樓梯完全不行,上山完全不成。個人非常痛苦,精神非常痛苦,所以我希望過非常穩定、平靜的生活,不會選擇文學,寫作並沒有為我 帶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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