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6-7-2012
編按:曾蔭權任期終於完結。曾多次為電視台採訪高官的羅振邦,在媒體工作期間,見證了曾蔭權的仕途經歷,在社會廣泛的非議聲中,他藉《萬曆十五年》的史觀,回顧曾蔭權功過得失。
踏入回歸十五年前夕,曾蔭權離開禮賓府,和他的管治年代一同走進歷史。新舊政府交替,難免有人喜歡評功過、論得失。最常用的方法是算盤入帳法,計算卸任特首曾蔭權任內做了什麼,什麼做不到,一加一減,啪啪啪!算盤一一入帳,得出總分;還有一些人喜歡用放大鏡,放大某些事件,從而評定功過;歷史學家黃仁宇看歷史,根據他的「大歷史觀」,不以顯微鏡看個人道德作論斷,更覑眼於用望遠鏡的方式,評定一些人物對歷史的影響,讓大家可以由另一個角度看待政治人物的歷史功過。
黃仁宇在他的著作《萬曆十五年》(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中提出的「大歷史觀」,聚焦明朝萬曆十五年,從一個看似無關痛癢的年份,選取了幾個典型人物,分析當中暗藏貫穿明末、清朝,以至民國初年導致中國盛衰的密碼。
從歷史人物尋找時代盛衰密碼
曾蔭權的回歸十五年,和《萬曆十五年》有什麼關連呢?在《萬曆十五年》一書審視了明朝萬曆年間七個人物:包括最初有意勵精圖治,到最後變成不理朝政、以消極方式和群臣對抗的萬曆皇帝;還有力圖改革朝政,但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首輔張居正。他一面倡廉,一面又其身不正,最終被人群起而攻,落得抄家收場,難竟全功。還有清官海瑞,雖然執法不阿,但凡事以儒家教條辦事,看不到這套觀念的局限,最後成為受人景仰,卻無人願意仿效的道德圖騰。黃仁宇透過書中七個人物的互動,提煉出中國在政治制度上的缺陷,找出導致整個封建制度在三百多年後覆亡的原因。
新任特首梁振英曾經指出,過去五年在曾蔭權管治下,香港發展幾乎停滯不前。然究其原因,究竟是曾蔭權「放軟手腳」,還是泛民主派刻意阻撓?大家除了用放大鏡或算盤入帳的方式審視曾蔭權施政得失外,亦可考慮用黃仁宇「敘事不妨細緻,但是結論卻要看遠不顧近」的方式,來評定曾蔭權的功過。
當大家評論時政,只覑眼於一時一人的失誤,不妨把黃仁宇分析歷史的手法和觀點套用其中。毋須對號入座,亦不必將曾蔭權和一眾高官穿鑿為萬曆皇帝或張居正。然而歷史往往以類似的方式重演覑。在《萬曆十五年》中,黃仁宇總結,中國古代的士大夫,虛以儒家道德教條的形式治國,又不追求商業和法律上的進步,文官架構缺乏改革動力,以致生產力跟不上需求,最終造成社會分化,整個封建制度亦隨之走向崩潰;歷史總是以類似的方式不斷重演;當然香港政治情和明末完全不一樣,但為政者之間的角力內耗,改革者難竟全功,以至空有道德抱負,但未能在現實環境中施展的情,又似曾相識。最後落得無論是在上者、改革派,以至空有崇高抱負的道德圖騰,都因為無法施展抱負而造成遺憾。用黃仁宇的方式看現今政治,將不同的政治人物代入其中,或者可以找到如國家總理溫家寶所說的「社會深層次矛盾」。
閱讀歷史的樂趣之一,往往是從事件找到治亂興衰的方程式。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中,另一個令人深思的是,他沒有像一般歷史學家,只聚焦大事件,加以分析。相反,他選擇放大明朝萬曆十五年,一個看似無關痛癢、沒有什麼重大天災人禍的年份作分析──要從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蛛絲馬舻開始,尋找擊潰一切的第一粒碎石。世人往往只覑眼於大事件的因緣果報,卻忽略了一些足以致命的末端小節。
從一個朝代推展至個人,追溯成敗得失,是否同樣可以套用黃仁宇選擇萬曆十五年的方式,尋回致命的端倪呢?由此路進,要評定曾蔭權施政走下坡,他的「萬曆十五年」又應該從何說起呢?究竟應該覑眼於他任內最後三個月狀連連,他開始接受富豪款待?還是發生在更早的年份,例如政府決定停建居屋時已經啟動?
歷史只能回顧而不能定格
從事傳媒業十多年,筆者對曾蔭權其中最深一個印象,他是一個有「脾氣」之人。可以從十多年前一個小故事講起。當年在北京採訪一個上京的港官,眾記者在他下榻的酒店守候多時。當高官出現,眾電子傳媒記者自然一擁而上,舉「咪」訪問。然而港官說了不夠幾句話,突然拋下記者,走到一旁,對身邊隨行拋下一句:「佢屈我,唔講啦!」
這位官員,正是當時的財政司長曾蔭權。
和不少從殖民地時代走過來的華人高官一樣,當年的曾蔭權,給人幹練、英語比粵語流利,和擁有一份精英的自信的印象。那些年的曾蔭權,和時任金管局總裁的任志剛、財經事務局長許仕仁的財金官員,合稱三劍俠。他們在九七回歸後,曾經聯手擊退狙擊港元的國際炒家大鱷,成功捍衛香港聯繫匯率制度;猶記得當年三人一起開記者會,宣示港府捍衛聯匯決心的經典一幕。如果歷史在這一刻定格,捍衛聯匯的三劍俠將會成為傳奇……
到二○○六年,即接替董建華出任特首後不足一年,曾蔭權接受我們電視台歷時約半年的跟蹤專訪,有機會隨同曾蔭權一齊落區和拍攝巡視政府部門的工作。其中一次,曾蔭權到運輸署巡視,適逢之前幾日發生紅磡海底隧道失火,令整個港島區交通幾近癱瘓的事件。原定只是拍攝曾蔭權到運輸署交通控制中心的例行巡視片段,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曾蔭權口中的新加坡
當曾蔭權聽取運輸署官員介紹路面監察系統如何先進,卻愈看愈光火,語氣略重地問相關官員為何香港的交通監察系統,不能做到如新加坡等國家一樣,研發出一套可以令駕車人士透過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即時掌握最新路,避開塞車。有關官員以專家口♣,理所當然地回應:「因為香港情比較複雜,加上太多高樓大廈……」
怎料話未說完,已經被曾蔭權打斷,反問道:「複雜?你能比東京或倫敦複雜嗎?香港這樣是不行的,我們比起其他東南亞地方落後得太多了!」該名官員即時為之語塞。
初出任特首的曾蔭權如履薄冰,經歷過金融風暴和沙士,曾蔭權對香港發展感到焦慮,他提出了強政勵治的口號,希望香港經濟盡快復蘇。如果歷史定格在這一刻,他將是一個求新求變的特首;然而歷史從來只可回望,卻不可以停下來。
如是者又過了六年,前陣子在官方與傳媒茶敘中,又有機會和曾蔭權作近距離接觸。臨別在即,他說,六月三十日晚搬離禮賓府將如釋重負,會離開香港一段時間。其間不會對新政府指指點點、胡說八道,不寫回憶錄,對是否被委任為全國政協職務也不會有太大期望。
看覑曾經豪情壯言,自言是政治家的曾蔭權,雖然說話仍然有他的一貫「脾氣」,但言談間多了一份蒼涼。對於他席間不斷強調離任後不會在政治上指指點點,甚至表明會離開香港一段短時間的話語感到好奇,忍不住問為什麼不斷表明自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擔心被人誤會嗎?曾蔭權的答案大意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沒有進一步說明,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個朝代總有它的「萬曆十五年」,同樣個人也可以有這種毫不起眼的人生轉捩點。如果曾蔭權果真有他的「萬曆十五年」,可以從我們認識他的一些事例中尋找得到嗎?至於我們自己的「萬曆十五年」又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呢?又由誰來評定我們的功過榮辱呢?
作者簡介: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其後負笈英國。曾在本港多間本電子傳媒從事採訪工作,現為鳳凰衛視香港台副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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