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1 January 2015

嘲諷的自由:查理週刊式的自由是怎麼樣的自由?

陳逸淳 /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院●東海大學社會系

法國《查理週刊》(Charlie Hebdo)遭到恐怖屠殺,導致包括總編輯在內的十二名職員當場死亡,法國舉國哀悼。法國總統歐蘭德(François Hollande)在致哀時表示,「法國被擊中了心臟」(La France a été frappée dans son coeur) 。這指的包括兩方面:一方面是法國的政教分離(laïcité)政策的信念,另一方面則是言論自由。

政教分離的政策是一種世俗主義,指的是,任何宗教信仰的象徵都不能進入公領域之中,只 能停留在私領域裡頭。例如,在公開的校園中不得宣揚宗教思想,也不能穿著具宗教象徵的衣物或首飾,例如十字架、伊斯蘭頭巾、猶太人的禮帽等等;在求職的場 合不得要求應徵者表明其宗教信仰等等。但在私領域之中的個人信仰自由是受到嚴格保障的。例如,法國境內的五百多萬穆斯林在職場學校中同樣可以進行齋戒活 動,女性穆斯林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配戴頭巾等等。

◎當宗教自由遇上言論自由

然而,儘管在政教分離的傳統之下,宗教信仰必須嚴格地停留在私領域之中,但是實際上, 信仰是否逾越公私界線有時也是難以判別甚至是有彈性的。例如,原則上穆斯林學生上學時並不能配戴頭巾,因為那是屬於宗教的事物,但事實上,法國大學校園內 仍然可以看到配戴頭巾的女性穆斯林,配戴頭巾並未遭到嚴格的禁止;再例如,筆者留法時就讀的學校理頭有西藏來的喇嘛學生,但學校仍准許他穿著喇嘛裝到校上 課。簡言之,在政教分離的原則之下,法國境內的人們仍享有相當程度的實質宗教自由。ISIS組織甚至曾在法國透過網路公開招募成員,就是法國宗教自由的例 證。
當宗教自由遇上了言論自由,會發生什麼事?儘管法國對言論自由的保障,明確地排除了煽 動種族或宗教仇恨的言論,但是在實際層面上,言論自由的界線一直都是難以明確劃定的。嘲諷與受辱之間,從來就沒有明確的界線,甚至是因人而異的,除非涉及 與納粹有關的歷史傷痛,或對另一位公民的直接侮辱,否則在實質的法律層面上,嘲諷的自由,以及所謂的二階(second dégre)或三階(troisème dégre)的法式幽默(意指不直接表達諷刺,而用拐彎抹角或講反話的方式來表達諷刺),一直都是法國文化的精隨之一。例如新聞評論節目《小新聞》(Le petit journal)一向把不正經、無所不酸式的、針對時事的搞笑視為己任而廣受歡迎;從習近平訪法一直到天主教反同性戀婚姻,什麼都能嘲諷,就是法式幽默最 好的例子。言論自由,當然也包括嘲諷的自由,包括幽默的自由,這就是《解放報》(Libération)所謂的「查理式的自由」 (Charliberté)[1]:言論自由,包括嘲笑的自由,更包括面對各種矛盾自我解嘲的自由。

查理週刊遭到屠殺,在全法國各地引發了聲援查理的運動;從「我是查理」到「我們是查 理」再到「我們都是查理」,全法國到全世界,出現了千千萬萬個查理;無數個查理所代表的,絕非對種族主義偏見的支持,也不是企圖用言論自由作為各種霸權語 彙的包裝和宗教實際上的不自由的推詞。上述的這類觀察,實際上也偏離了「查理式的自由」以及「我是查理」運動的基本精神:言論的自由,嘲諷的自由,永恆的 邊緣立場,絕不妥協、不被任何主流霸權收編的堅決懷疑態度。

◎「我是查理」運動是某種法式的反骨與自由

「我是查理」運動在巴黎的共和廣場(Place de la République)的聲援行動中,有右翼分子試圖公開燒毀可蘭經來表達反對伊斯蘭教的立場,但立即遭到群眾的群起噓聲和制止。這證明了「我是查理」運 動的矛頭並非指向法國長久存在的宗教矛盾,所展現出來的力量也並非法蘭西文化作為法國的霸權文化對伊斯蘭文化的反擊。事實上,「我是查理」運動之所以如烽 火般快速綿延,並沒有如台灣知識分子們的思考般如此充滿種族或宗教對立的思考,而是展先出某種法式的反骨,以及法式的自由,也就是所謂的「查理式的自 由」。
確切來說,何謂「查理式的自由」?也許可以從一則法國《世界報》(Le monde)的報導切入來觀察。《世界報》在2015年1月11號刊出一則標題為〈全體一致為查理默哀:一個誤解?〉(”Unanimité des hommages à « Charlie » : un « contre-sens » ?)[2]的報導,也許可以讓我們更了解什麼是「查理」所追求的。


報導中指出,巴黎聖母院為查理週刊默哀,巴黎鐵塔也為了查理週刊熄燈哀悼,這事實上卻 讓查理週刊的主筆Gérard Biard感到難堪。他認為,一向反教會的查理週刊居然成為知名的大教堂所祈福的對象,一向揶揄總統的查理週刊居然被法國總統公開讚揚,老愛批評右派政客 的查理週刊居然被右派和極右派政黨表示支持和同情,一向嘲諷國家的週刊居然被認為在體現這個國家的集體精神,這是何其荒謬!一個一週前還因為銷售不佳發不 出薪水的搞笑週刊,現在居然由主流媒體出資,並提供場地,要讓查理週刊不用再擔心收支平衡而永續經營下去,這是何等諷刺?查理週刊的記者Laurent Léger也表示,他不會去參加支持《查理》的遊行,因為這些遊行隊伍中充斥著政客,特別是想在此事件中獲利的極右派政黨,甚至是種族主義的支持者。這並 不是查理週刊喜歡的東西。查理週刊一直無所不酸,特立獨行,對主流不齒。而且,他還認為,等過一陣子風頭結束了之後,查理週刊就會回到當時形單影隻、為人 唾棄和嘔吐的地位了。他甚至認為,人們並不是單純為了《查理》而站出來,而是為了其他東西。

◎查理週刊只是苦悶世界的小確幸

《查理週刊》所抱持的的一貫姿態,如果說是種族中心主義、霸權心態、不尊敬非主流文 化…其實都是天大的誤解。查理的姿態,不如說是站在一個永恆的挖苦、邊緣、批評的立場:面對法國社會的眾多矛盾,例如左派與右派、種族問題、福利國家、信 仰與文化衝突、工時增加或縮減等等問題,既然一直以來都難以解決,那麼又何妨一笑?沒辦法解決,那笑一笑總可以吧?
對法國人而言,面對各種難解的、無力的、結構性的麻煩事,聳聳肩,罵聲「他媽的」 (putain),用苦笑、嘲弄來自我解嘲,是再自然不過,也無可奈何的事。查理們聲援的,與其說是用文化來對抗文化,用霸權來對抗霸權,不如說是訕笑的 自由、嘲諷的自由,以及面對各種無解矛盾自我解嘲的自由。查理週刊沒有嚴肅的使命感,鄙視一切真理和信仰,只有虛無主義式的揶揄訕笑;這樣的訕笑若能有所 意義的話,大概就跟台灣社會中的「小確幸」類似,算是苦悶無解的世界的小小餘興吧。要說文化霸權,對於一個老是面臨倒閉、主編數次遭到提告和攻擊、以白目 搞笑為己任的週刊而言,似乎是太遙不可及了些。
[1] 《解放報》(Libération),2015年1月10日。”A Nantes, Lille et Toulouse, des marches massives pour la «Charliberté» »
[2] 《世界報》(Le monde),2015年1月11日。”Unanimité des hommages à « Charlie » : un « contre-sens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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