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3年9月22日
【明報專訊】這陣子,移民成為「潮語」。政改不順、教育制度失靈、廉潔制度變樣、生活空間擠迫,香港人面對問題,第一樣嘢就提「移民」,似乎一走了之投奔西方文明就能海闊天空。這些論調聽在我這個曾經移民的過來人耳中,渾身不自在。
我在一九九五年隨家人移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畢業後獨自回流香港。還記得,那些年,「回流移民」是「老土」的代名詞,我們錯失了香港經濟起飛,回港後要由基層職員做起,同輩卻已榮升經理。我習慣了加拿大生活節奏,行路慢吞吞,回港後被朋友訕笑:「乜你動作咁慢。」
忽然,移民由老土變時髦,香港人由看不起「加燦」(取笑加國移民用語)變成紛紛向我取經,向我請教移民資訊,令我哭笑不得。我想說,若你抱着逃避香港問題的心態移民,到了彼邦發覺別人所謂的文明社會原來如此,你又可能會跌入另一種失落的循環。
「香港人只知道自己有人權,不讓別人有人權」
為了這話題,我聯絡了移民加國多年的舊朋友。這對夫婦未夠四十歲,少年時移民加拿大,在當地讀書工作結婚,沒生孩子。移民二十多年,偶爾回港探親。他們不願披露真名,着我叫他們「阿邦」和「阿珍」。隨着近年社交媒體興起,他們對加拿大本土以至香港政局均熱切關注。
阿珍形容,移民不是「把香港的屋企用保護罩包起來,整個移送加拿大」。關鍵是,加拿大社會安定,制度文明,但你有沒有深究,別人的制度為何穩定?別人的社會建基於人權民主,你又是否願意為此付出代價?
舉個例子,聘請外傭。香港家庭四千元一個月,就請到一個外傭。加拿大呢?這裏有最低工資最高工時,外傭即使跟你同住,每周只能工作四十八小時,月薪近港幣一萬元,額外工作要計OT錢。關鍵是,兩年後,她有權「和你一樣」申請入籍加拿大。如此條件,當地人甚少請外傭,會把孩子放到託兒所。試想,數年前公民黨在香港外傭「試爭取」居港權,香港人也喊打喊殺。阿珍批評,「香港人只知道自己有人權,不讓別人有人權」。
「文明社會之所以穩定,是因為高稅制,若有人暫時不行,社會願意照顧他,我們有安全網。」
阿珍一矢中的:「香港政局動盪,你想走;加拿大社會穩定,你想來。但有沒有想過,文明社會之所以穩定,是因為高稅制,若有人暫時不行,社會願意照顧他,我們有安全網。」加拿大奉行「福利主義」,薪俸稅連銷售稅,稅率高達五成,但對窮人和病人大幅補貼,看病不用錢。相反,「福利主義」被一些港人視為萬惡。但大家應知道,世上沒有幸福國度,不用國民付出卻任你享受。
移民顧問公司喜歡用「實用」思維,把「移民」推銷為生活質素提升,卻避談外國文化和價值,其實是一種「消費式」的移民論述:家長說,香港教育制度不濟,於是叫孩子移民,到孩子學習了西方思維,又擔心他們學了「性解放」「不懂得孝順」「處處跟父母爭取人權」(近年加拿大安省推中學教導同性戀議題,引起保守家長一陣騷動);那邊廂,有人投訴香港蝸居太貴,到加拿大買了房子,又不肯按當地風俗綠化(市政府規定花園草地不能超於一定高度(??),不能疏懶不剪草),又或者不根據政府規定,進行垃圾分類(有新移民把垃圾混雜扔掉門口,工人會以不合作態度「罷收」該桶垃圾)。
「人們努力建設出來的成果你就去享受,你有沒有努力去建設自己想要的東西?」
阿邦笑說:「不要只看Instagram以為加拿大風光很美就想來。」阿珍說:「加拿大風光美因為有文明的人去保育。」畢竟,文明社會不是天跌下來,是由公民長年累月爭取而來。香港人若要移民,不能抱着Free Rider心態:「人們努力建設出來的成果你就去享受,你有沒有努力去建設自己想要的東西?」阿珍說。
若你覺得香港社會運動是「搞事」,我告訴你,加拿大公民社會更成熟,抗爭是國民生活一部分。多倫多地鐵巴士司機,為爭取改善待遇,每幾年罷工一次,交通癱瘓,市民不會投訴。又好像,多倫多北一個近八十年歷史的天文台David Dunlop Observatory,內有一個在一九七○年代曾經發現黑洞的天文望遠鏡,其坐落地皮被地產商買下,計劃建數百大屋,怎知遇上保育界抗爭,爭拗七年,最後地產商同意保育該建築。不是很耳熟能詳嗎?工會罷工,反地產霸權,對香港人是「無謂爭拗」「搞亂經濟」,加拿大人卻習以為常。加拿大人早已看穿「發展是硬道理」這謊話,懂得追求人道和公義。
阿珍是個環保主義者,一直支持一個叫「綠黨」的弱勢政黨,這黨自八十年代創立,多年來一個議席也沒有,阿珍連續投票給此黨十二年,綠黨才產生第一位國會議員。阿珍和阿邦說:「有些人移民後不去積極engage(參與)主流社會和政治,只躲在小社區自我封閉,最後又『呻到樹葉都落』,覺得人哋唔包容你。但你有沒有做一些事,爭取別人包容?為何別人是主流?你自己不能創造主流?」
「與其去別人的地方,希望別人的明君施捨愛心給你,你應該爭取自己的明君。」
有些港人,把內地移民視為「蝗蟲」,以為避走他鄉就能「眼不見為乾淨」,是一大誤會。雖然今年頭六個月港人移民海外總數近四千,較上年同期增加8%,但相比湧往外國的中國內地移民,香港移民人數微不足道。據《南華早報》引述的數字,二○一二年移居溫哥華的內地人與港人比例是27:1,有近八千名內地人移民溫哥華,同期移居當地港人數目卻不到三百。如果你以為移民可避免接觸內地人,實太天真。事實上,加拿大主流社會近年的焦點討論,正是如何與大量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共處。例如在我居住的多倫多社區,個別內地移民涉把獨立屋改建為非法劏房出租,驚動鄰居報警。我花費一番唇舌,向這名移居加國多年的南美裔鄰居解釋,「香港」與「內地」背景的分別。但想深一層,香港人最初移民加國也鬧出很多亂子(例如在花園養生雞、燒臘店味道惹當地人反感、做生意瞞稅等),港人也花了多年才學懂做公民。
總的來說,若你明白加拿大社會制度,了解其價值觀,你嚮往這種文明,甘心付出代價,我百分百支持你移民。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好公民,對你要移民的國家,甚至對人類福祉也有貢獻。相反,若你抱着一種「逃避心態」,因為不喜歡香港而移民,只祈求別國制度保障又不肯付出,其實是一種封建社會下的「臣民」心態,祈求天降「明君」,未能進化成現代社會積極主動的「公民」層次。阿珍指:「與其去別人的地方,希望別人的明君施捨愛心給你,你應該爭取自己的明君。」
「我想回來搞社運,不是爭取自己利益,而是見到你們被『迫害』,我看不過眼。」
阿邦曾經在非政府組織工作,被當地人關懷弱勢的觀念打動;阿珍曾因一宗小車禍,得到陌生人不計付出的支援:「我在這裏生活,看到公義公平,產生了一種正義感。我知道,坐喺度不會有改變,每一個人都要出一分力。」
所以,當香港人投訴香港太亂,嚷着移民;這對夫婦卻表示,正因為香港亂局,他們有可能回港支援社運。剛過去的夏天,我和阿珍阿邦於加拿大飯叙,首次聽到這個「回港撐社運」的想法,深感震撼。原來,近年阿珍迷上「網台」,阿邦也因社交媒體興起,更多接觸香港新聞和評論,自此便熱血沸騰地關注香港時局。
阿邦說,去年反國教,差點想坐飛機回港到公民廣場支援;阿珍也說,她渴望回港參與七一遊行:「又話五十年不變,但你看官員說話,離晒譜。香港已變,不是以前的香港,香港人畀人踩到上心口。」
我反問,香港愈亂,不更證明當年移民決定是對的,移了民的人不應額手稱興,還來關注香港?阿珍和阿邦異口同聲說,香港是他們長大的地方,「屋企被人搞垮」怎能無動於中?阿邦說:「就好像一間學校的舊生,見到母校有事,舊生都想站出來做點事。」阿珍更矢言:「我想回來搞社運,不是爭取自己利益,而是見到你們被『迫害』,我看不過眼。」
兩人認真地說,若佔領中環明年進行,會考慮回來參與。阿邦和阿珍說,以前香港移民回流,主要因為香港搵錢機會多,但今次推動他們回港卻是對香港的一份「使命感」。談到對香港爭取普選這一役,阿珍說:「路是人行出來的,得唔得都chur番一鋪(拼一回)先啦!」
我們透過Skype對話,說到這裏,我忍不住感嘆:「就是現在這個時候,才更加不願意離開。」阿邦語重心長說:「在這個關頭,簡直有使命感啦!」加拿大和香港時差剛好十二小時,談到這裏,已是香港正午,加拿大凌晨。我在想,香港這一刻,究竟正步向漫長的黑夜,還是黎明前的最後一抹陰霾?還待你和我和每一個香港公民,創造改寫歷史的可能。
文 譚蕙芸
編輯 梁詠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