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7 September 2013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尖扎藏人洛日甲(一)—(四)


采访者:唐丹鸿 @DanHongTang
翻译:桑杰嘉 ‏@Sang5449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


洛日甲,1928年生于西藏安多尖扎。1959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达兰萨拉。

唐丹鸿注:1949年中共军队开始入侵西藏(图博特)康和安多等地区时,在安多遭到尖扎昂拉(即今中共行政区划青海省尖扎县昂拉乡)部落民的坚决抵抗,历时近三年未得以进入该地区,故当时尖扎昂拉被中国人称作“小台湾”。 
在中共官方记述中,时任西北局第二书记、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北军区政委之职的习仲勋,先后十数次“政治争取”昂拉部落首领项谦无效后,最终进行了“军事进剿”,从而“进一步政治争取”项谦的“归顺”。“争取青海昂拉部落第十二代千户项谦归顺中央政府,是习仲勋的统战理论在西北地区解决民族问题的一次成功实践……为此毛泽东赞扬他‘比诸葛亮还厉害’。”[中国共产党新闻>史海回眸>人物长廊>习仲勋与统一战线
受访者洛日甲以一个普通部落民视角回忆了这段“统战”史。

1.昂拉那时没有汉人

我今年82岁。我出生在西藏安多尖扎顿果村,我父亲叫夏吾,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我母亲是昂拉人。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小时候的玩伴有诺斗、香莫加、夏吾卓玛等,我们那时爱玩过家家、射箭等游戏。

我七岁(译注:1935年)那年,我们家从顿果搬回到昂拉我母亲娘家去了,是我妈妈的弟弟、我的舅舅请我们搬回一起住的。舅舅是一个瑜伽士,没有孩子。搬家那天,我们家的所有东西都驮在马和骡子背上,而我是步行去的,那时我虽小但很能走路。我母亲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家院很大,家里佛堂都有几间房子,也有榨油坊。从此我就开始了在昂拉的生活。

昂拉是一个千户部落,有八个雪巴(译注:下属行政管辖范围和行政机构官员)。昂拉头人已经延续了十二代。当时的头人项谦与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寨,他大约五十多岁,是一个有很高名望的人,非常关心爱护属民,大家都喜欢他。项谦头人有两位夫人。大太太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叫恰甲,一个叫晋美,女孩有拉措等。小太太也有好几个小孩,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头人还有七个兄弟姐妹,但他们不住在一个家里。我们不给头人缴税,每户每年给两斗粮食就可以了。也不给马步芳的政府缴税,但是在共产汉人快来的那段时间,马步芳开始收税了,之前根本没有缴税的说法。

昂拉四面环山,素有地势险峻难攻之名。现在想来也并不是很险峻,从热贡方向可以攻进来,从赤噶方向也可以攻进来,其实从很多方向都可以攻进昂拉。也有道路通往外界各地,除了通往赤噶和多帏的路比较狭窄外,其他的路都比较宽。这些路都并非商道。昂拉的人们从事农业和牧业,农业有水地和旱地两种。昂拉人主要靠农田维持生活,无人从事贸易经商。我家在昂拉的生活主要靠农业,此外家里还有榨油坊,耕田种地和榨油坊的工作是我们的日常事务。

我们村没有寺院,但是有一个叫昂拉色康的殿宇,这个殿宇的来历是:宗喀巴大师的师傅到我们昂拉时,在这个地方休息烧茶,并说我们村的三座小山上居有三世诸佛(过去燃灯佛、现世释迦牟尼佛、未来佛慈氏怙主),之后人们就在三座小山上修建了殿宇。小山顶上塑有三世诸佛的像,殿宇大门口有三个非常高的经幡。大门很大,门楣上有金顶。昂拉色康有旧经堂和新经堂,有未来佛殿,未来佛像有两层楼那么高,殿宇外有围墙。这是我们村三百来户人家的殿宇,是三百户人家朝拜、举行宗教活动的场所。

我舅舅贡宝次丹是一名瑜伽士,他有渊博的学识,村里无人能比得过他。舅舅每天都要做瑜珈士的祈愿等法事活动,他有瑜珈士的所有法器,蓄有瑜伽士的长发瑜珈辫,不过他平时只穿俗装,也不去别人家里做法事、念经等。舅舅非常疼爱我,常常给我糖果。

搬回妈妈老家昂拉后没几年,我们家人病倒了。我们得的是一种传染病,发高烧,父亲、姐姐、舅舅很快差不多同时病死了。我也生了这病,半死不活昏迷了十五天左右,对他们去世的情况记得不太清楚了。不久,我母亲就由于过度伤心流泪,眼睛哭瞎了。我姐姐是个非常勤劳的女孩,她才十五岁就担负起了我们家里里外外的家务事,也非常能吃苦。可父亲、姐姐都病死了,舅舅不在了,妈妈眼睛瞎了,妹妹还小,从此所有的农活都落到了我肩上。那之前我本来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过小孩的生活。我家的农田都很大也很好,收成如何全凭自己的劳动能力。我虽年幼,也只能竭力承担所有家务,担负起这个家的责任,那时我面对着很大的困难。不过到了我十六七岁时(1944、45年),我们家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

我们昂拉那时没有汉人。但我小时候听说过,汉人离我们并不远。大家议论汉人,认为汉人不好。若谁家的男人或女人与汉人结婚会受到斥责和歧视,大家会笑话。因为藏人和汉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博是博,加是加”(译注:藏是藏,汉是汉)。解放军到嘎多之前,我也听说过解放军与国民党在打仗之类的传言。

2.昂拉头人号令抵抗汉人

1948年我二十岁时,听说汉人到了噶多。当得知汉人已到噶多的消息后,昂拉头人项谦召集八个雪巴的负责人,在昂拉头人家里开了一个会,决定哪怕男尽女绝也要抵抗。当时我们说抵抗汉人,并不分解放军、国民党什么的。我们只会认为是汉人来了,汉人军队来了。汉人攻下昂拉之后我们才知道他们叫解放军这个名字。

会后各雪巴负责人就向民众介绍了开会的内容,宣布了会上的决定,开始布置昂拉与外界各通道上的防守。我是从我们昂拉头人项谦那里听说汉人已经到了噶多的,他通知18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都要出力,防守各通道。所有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全部安排人不分昼夜的防守,别说汉人,连外边的藏人也禁止进入昂拉。只有我们自己的人可以进出,出去是为了买武器。

这是我们昂拉头人的号令,我们当然要去。我回家对母亲和妹妹说我要去防守通道时,她们都很支持。我们昂拉所有的男人都去了。其实虽称防守,我们却没有像样的武器,除了个别人有藏枪外,大多数人没有武器,带的是矛和刀。我是拿刀去的。除了两三个通道比较远外,其他的都很近。我们轮换防守几个通道,也轮流换班。近的地方一天换一次,守一个晚上后可以轮班回家,最远的大概需要十五天换一次。我第一次去防守的地方叫多瓦山口,也在唐嘎日的地方防守了十天。汉人没有强来,他们绕道去了卡岗。

就这样防守了三年!我们没有让汉人进来。这三年里也与汉人发生过小规模的冲突,但没有大规模打仗。共产党十几次派人前来谈判,派来的是藏人,而且是一些官衔较高的藏人,但昂拉人没有让他们进入昂拉地盘,只在边界说话,然后叫他们回去了。

最后一次大约在1952年,共产党派了一个官衔最高的藏人官员扎西旺秀来谈判。当时我们已经非常清楚打不过汉人,所以昂拉方面也很想谈判,希望通过和谈解决问题。汉人提出的要求是在昂拉成立一个合作社和贸易公司。我们很清楚如果成立了合作社和贸易公司,汉人就要在昂拉扎根。我们无法抵挡汉人,因而不得不让汉人进来。但是昂拉方面希望汉人不要干扰藏人自由安静的生活,合作社仅出售食物,贸易公司仅出售布料百货,可见我们有满足汉人的准备。双方说好了谈判时间,地点在尖扎麻科塘,现在是尖扎县政府所在地。

那天,在会谈的地方我们搭好了帐篷,铺好了地毯卡垫迎候。谈判代表除了昂拉头人项谦,还有我们地方的拉莫夏荣噶如大喇嘛、色赤仓等各大喇嘛和头人参加,加上围观的,我们的人大概有一百来人,当天我也在场围观。代表汉人前来的是扎西旺秀,陪同他的有十名士兵。扎西旺秀到了后,我们头人项谦与他握了手。扎西旺秀当时是藏人中官衔最高的,所以大家内心深处对和谈抱了很大的希望,我们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对抗共产党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和谈成功双方都不必死人。

他们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大概五分钟左右,然后头人项谦邀请扎西旺秀到家里谈。他说:“我们去我家谈吧。”说着站了起来,走出帐篷吩咐说:“来一个人,牵一下扎西旺秀的马……”这时我们却看见扎西旺秀上前跨上了他的马,飞奔而去!没跑多远他的帽子也给风吹走了。

扎西旺秀跑走大概两三分钟后,跟他一起来的几个警卫士兵也离开了。我们一片静默看着他们跑走。喇嘛拉莫夏荣噶如随即骑马追赶,追了一段路后赶上了扎西旺秀。拉莫夏荣噶如请求扎西旺秀回去,扎西旺秀却说我们要杀他。喇嘛拉莫夏荣噶如对扎西旺秀说:“您别怕,不会有问题的,请您回去我们继续谈。一定要把这事情谈好。”但是扎西旺秀说:“今天我就像羊进了狼口,并非你们没有杀我,而是我逃脱了。”就这样扎西旺秀没有回来。

这是汉人最后一次与昂拉谈判,昂拉方面也确实想解决问题,但由于扎西旺秀逃跑了,未能谈成。我们的防守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我们知道汉人总有一天会来的。很多年长的人都说:“今年汉人一定会来。如果汉人打过来我们这些男人就得上山抵抗,所以要给老人、小孩和女人们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要是我们上山了,方能保证他们在家里不冷、不饿。”

扎西旺秀回到西宁后对汉人说:“昂拉的人想谋杀我,我是逃脱出来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昂拉非常危险……”等等,做了很多负面的宣传。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当时在场,昂拉方面无论民众还是头人都希望谈判,和平解决这种对持的僵局。没有人想杀他,杀他有什么用?如果他当时不跑的话,昂拉的事情应该解决得很好,不至发生双方死人的事。可是扎西旺秀这样一来,促使了汉人决定攻打昂拉。

3.残忍的一仗

1952年4月14日,汉人对昂拉采取了军事行动,打了残忍的一仗。(译注:受访者可能说的是藏历。中共官方记载:“1952年5月1日,人民解放军开始向昂拉地区进军。5月2日,人民解放军进行全面清剿,仅10天时间,项谦及马步芳残余苦心经营的‘小台湾’就土崩瓦解了。”)

汉人并没有从我们设了防守的地方进攻。当时我们在扎麦、上下龙巴山口、奥布拉卡、夏荣多等处设防,却没有防守黄河岸边,因为我们对黄河抱了太大幻想,以为汉人无法从黄河对岸过来。然而,汉人正是夜里从果里囊横渡了黄河,这里离昂拉村已经很近了。

汉人渡过黄河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拉莫(译注:地名,受访者安多语音译。以下地名同为音译。),直奔昂拉头人项谦的住处;另一路前往陆切,意图从那里围攻昂拉头人的指挥部,头人项谦当时就在陆切。据说汉人的计划是用两股军队包围昂拉头人项谦,从而迫使昂拉投降。但这个计划由于其中一路解放军迷路而被打乱了。朝拉莫来的汉人军队按计划抵达了目的地恰甲;朝陆切来的那股军队却迷路去了热沃,故而没能按计划天亮时抵达陆切。

按计划抵达到恰甲的这路解放军直接攻入了我们村。当时我在家里。头一天晚上我去给农田浇了水,整夜没有合眼,早上回家后我合衣躺着睡觉。突然听到三三两两的枪声,我翻身爬起来冲到院子里,急急忙忙煨了桑,赶紧冲出了院门。在门口我碰到了亲戚达耶,他对我说:“快逃吧,汉人已经来了!”这时同村的一个回民男人手持一把刀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汉人来啦,汉人来啦,头人肯定有办法,头人肯定有办法……”我也跟着跑,忽见前面有汉人士兵在开枪,我无法继续迎上,只好往下跳到一条小山沟里,山沟里已经躲藏了几个人。这时汉人士兵向我们开枪了,十几个士兵一齐向我们开枪,还有机关枪扫射。恐慌中我们根本跑不远,总在一个地方打转。这时候昂拉的抵抗者也开枪了,双方打了起来……

我们好不容易逃到了离村庄不远的山顶。从山顶上能看见昂拉人与汉人士兵还在相互射击。昂拉方面打的很猛,大约半小时后,不少汉人士兵被打死了,其他的被赶回了黄河岸边,差点就被赶进黄河了。汉人被驱赶到黄河岸时,我们又下山去捡取武器,然后跑到附近小山上。枪声仍不断传来,枪战还没有停下来,有的人说应该再去拿些武器什么的。这时汉人另外那支迷路的军队赶过来增援了,被赶回黄河边的那支军队也再次吹响了冲锋号……

从山上到村庄、从农田到每户人家,都被汉人军人塞满了,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这么多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解放军虽然是有经验的职业军人,而我们只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我甚至连武器也没有,但是汉人士兵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我们这边胡乱开几枪都会打死他们的人。汉人遭到我们这边开枪却不逃跑,挨枪的倒下了,其他士兵继续朝我们走;但如果我们用石头打,用“鼓尔朵”(译注:一种长条状羊毛或牦牛毛编织物,藏人放牧时用以投石驱赶牧群,也赶走狼豹等野兽)朝他们砸石头,他们就会跑,于是我们没有武器的人便用“鼓尔朵”朝他们飞石头,一个藏人要对付十个汉人,还有藏人不要命与解放军进行肉搏,所以汉人士兵死了很多。尽管如此,昂拉人终究还是无法抵挡汉人从两个方面的夹攻。当时据说共产党动用了八万士兵,有步兵、有骑兵,昂拉人怎么抵挡得住呢?抵抗者们开始溃退。 

我的同伴都是十多不到二十岁的小孩,共有六七个。我们看见一个叫索巴的人骑着马,背了一支枪过来。他大概五十多岁,走到我们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向山上走了。索巴后面一个叫曲达的人又过来了,他大概六十多岁。曲达也没有跟我们说话,直接走了。我对同伴们说:“我们呆在这里好像不对劲,我们也走吧。”于是我们也跟着那两个人上了山。在路上碰到防守洛巴山口的人们都在往山上跑。我们走到一个叫雅洁山口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和各地撤回的抵抗者会合了。

会合之时,一个叫拉杰加的人正在讲话:“我们今天要战死在这里,要和汉人决一死战!”我们决定到拉加去部署反击,这时却发现我们已被从德钦和达瓦宫方向来的汉人军队包围了。见新情况对我们不利,头人命令撤离。这样一部分人先往山上撤,一部分人断后,边打边撤来到了措卡。我们本来计划从措卡去德钦寻找食物、衣服等补给的,但是德钦已经沦陷了!于是我们又只好往回撤。离我们不远处有前世嘉木央喜巴的驻锡地,撤到那里时,汉人已经占领了我们对面的一座大山,头人也马上派人去占领了另外一座山,双方相互射击了一整天。我们当时躲在森林里,所以相对安全。

到了晚上,头人让识途熟路的人带路,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采隆的村庄附近,在村旁的拉孜集合,当时大概有近一千人。昂拉头人项谦讲了一席话,他说:“如果有谁想去投降,就去投降吧。共产党是接受投降的,但投降后你不要说自己不该说的话。”大家一致表示不投降。然后,我们又继续赶路。

当走到一个叫扎盖智塘的地方时,听到了几声枪响。我记得从前面山上下来一个人,他对我们说:“别开枪,是自己人。我去取糌粑,你们先上山,我会赶快回来。”我们继续往前走,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当我们走到一个平滩上时,解放军开始向我们扫射了,机枪和布朗枪子弹如同下雨一样。如果要突围,就只有迎着汉人的扫射冲过去。我们大吼着直接冲向汉人,我们无人有马,都在拼命跑。当时我觉得所有人都肯定会被打死,无人能幸免。但我们冲过去的时候,汉人军人居然也闪开跑了,我们突破了他们的埋伏。但我们的人也跑散了。那次汉人没能抓住昂拉头人项谦,头人跑到山上去了。我和一些人跑到了果高,有些人跑到了德吉岗。从此我们就没能再汇合,也群龙无首了。汉人就这样把我们打垮了,昂拉就这样被攻下了。

4.“阿妈,我可以回家了吗?”

一个月后我回到扎盖智塘向当地人打听,他们说那次我们村只死了一个人,是一个回民。我那会儿想,打仗前我们村的人作了很多法事,所以打仗才只死了一个人。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事实!

攻打昂拉的战争导致了汉人士兵和藏人的死亡,总数不是小数字。据说昂拉八个雪巴总共死了七八十人,但汉人军人死了好几百。由于我们地方的所有男人都逃上山了,汉人便命令我们那里留守的女人们去搬运汉人军人的尸体。搬尸体的都是我们那儿的女人们。在我们村子附近,有一块平地叫雅安塘,整个一大片平地满满的全是汉人的坟墓。据说这是一个风水很好的地方,汉人好像有风水师。另外,还说有很多尸体当时就运到西宁去了。我们在汉人的墓地上看到,每个墓前都立有墓碑,上面写有姓名、年龄、籍贯等。两三年后,有的四五年后这些墓才被家人迁走。(译注:中共官方数据称“至5月12日,计毙伤匪264人,俘467人……在作战中,我剿匪部队指战员牺牲89人,负伤71人。” http://www.qh.xinhuanet.com/2009-11/10/content_18193830_2.htm

在扎盖智塘被打散后,我和十个人一起爬到了一座高山顶上,看到下面宽阔的平地上全是汉人军队,像天上的星星撒在了地上一样多!可我们必须得穿过这个军营。我们当中比较年长的是一个回民叫凯撒穆,他说:“不管汉人开枪不开枪,你们都紧跟我跑就是了。”于是我们慢慢向军营移动,到了军营边上就直接横冲。我们听到有人喊开枪,但汉人没开枪。我们就这样冲过了军营,跑进了森林里。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一夜,天亮时来到一处,看见地上有一堆什么盖着的东西。我过去掀开上面的东西一瞅,是一具尸体,双手背捆着,是被枪杀的。这个人我认识,叫夏吾多扎。这时凯撒穆说:“没有地方去了,今天我们姑且躲在这里吧。”一直在森林里辗转逃跑,没有食物,大家饿得挪不动脚步,于是我们就在森林里休息了一天。快到下午时,望见有人向我们走过来,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喊了起来:“阿妈,我可以回家了吗?”他母亲回话说:“不能回来,到处都是汉人!”

那时候我们已经饿得招架不住了。天黑以后继续走,凯撒穆给了我们每人一小碗糌粑。吃了糌粑后,我们翻过了一座山。感觉那里不太危险,我们就躺下来休息。醒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我们没吃的,饿得实在忍受不了,决定设法找点吃的,这些地方毕竟还是我们的地方。

远远地我们望见顿果村的羊群过来了,从另一个方向,顿冬村的羊也被赶下来了。我和另外两人就决定去偷羊。我们朝羊群的方向走去,途中看到了汉人昨夜烧火的痕迹,看来火曾烧得很旺。当我们爬到一座山梁时,见有几头犏牛在那里,我就抓了一把土当成食物引诱犏牛。一头犏牛过来了,我们牵走了这头牛,宰了这头牛。大家吃了些牛肉继续赶路。路上我们也吃这头牛的肉,找最干燥的木头烧火直接烤着吃,因为干木头的烟相对较少,不容易暴露行迹。但吃牛肉感觉总是吃不饱。

晚上到了果廓。在那里我们又碰到两个躲避解放军的人,其中一个叫尕营长,以前是马步芳的部下。我们一起在山沟里燃火烧肉吃,然后去了叫勒纳的地方。我们计划先去拉卜楞寺,再从拉卜楞去拉萨。大伙儿觉得手里的枪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要是能卖掉的话就卖掉,卖不掉就扔了……

5.项谦头人投降了

十几天后我们到了荣卓。那时共产党开始让人动员我们投降。有很多人上山寻找自己的家人,他们在深山里喊家人的名字,说已经有很多人投降了,共产党对我们的抵抗不会追究等等。我们看到彭莫扎西的母亲鲁莫也在喊她儿子的名字,彭莫扎西和我们是一伙的。我们就叫彭莫扎西下去与他母亲见面,打听一下情况。他回来后说:“我母亲说大家都在投降,你们也投降吧,共产党会宽大处理的。”于是我们也下去跟鲁莫老太婆见了面,然后也决定去投降。

我们是在嘎登投降的。那里有个汉人头头,我们把武器交给了他。那些汉人对我们说:“枪支、土地、财产都属于你们自己。你们不必担心,我们是共产党,是来解救被捆绑的人民的。”说了很多好听的话。然后他们给了一个通行证,我们就回家了。

回家路上,我看见到处都是汉人军队,从山上到村子,从村子到民宅都塞满了。在村口,一个汉人头头又问了我们话:“你们认不认识宗布嘉洛?”我们回答:“不认识他,但听说过他的名字。”“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头头问,我们回答:“不知道。”他又问:“认不认识昂拉头人?”我们回答:“认识,他是我们的头人”。“知道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汉人头头又问,“不知道。”我们回答。问了这些问题后,才放行让我们回家。

整个村庄都是军人,家家户户被强迫住满了士兵。他们的上面安排他们住哪户人家就住哪户,他们也别无选择,不过当时汉人军队没有欺负民众。我们家住的是骑兵,院里拴有六七十匹马,士兵们睡在我家房子里。汉人军队的食物非常好,有羊肉、鸡肉、猪肉等。他们统一吃军队的饭,只是住在我们家。我们各吃各的饭,我母亲和妹妹也不用给这些士兵烧茶。

这些汉人军人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们不会说汉话,他们不懂藏语,所以也没法交流,相互只是笑笑而已。村民之间也不敢议论汉人,里里外外都是军人,我们都非常恐惧,但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我们认为他们的内心深处一定也很痛苦,我们感觉这些汉人士兵是被强迫派到这里来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没有自由。有些士兵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当然也有些非常开心。

就这样,汉人军队在村里住了一个多月,直到我们的头人投降了,汉人军队就离开了。我们昂拉头人项谦跑上山后,本来已经逃出了军队的包围。后来,也许是共产党命令色赤仓仁布切去叫头人回来的,也有说是多帏格西请色赤仓去劝说我们头人的。总之,由于色赤仓仁布切的劝降,我们昂拉头人项谦迫于大喇嘛的劝说,回来投降了。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人,关心爱护民众,他对汉人官员说:“杀共产党军人的是我,杀军马的也是我。我的属民没有开一枪的权力,不是他们的错,都是我做的,由我来承担所有责任。把这些账全部算在我身上,你们不许动民众一根毫毛。”汉人把他带走了,说是带到中国去了。从中国回来后他被封为县长,一直到1957、58年都担任县长。

6.强逼我们交粮

汉人打下了昂拉,我们投降后不久,我结婚了。妻子是我们附近一个村子的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彼此喜欢,所以我就娶了她。

汉人军队离开时,共产政府宣布给我们七年自由生活:偷东西也可以,欺压别人也可以,去什么地方都自由,也可以跟共产党走等等。昂拉被占领的头三年,共产党没有干涉我们一句话,民众可以自由生活,想做什么做什么。

三年后(1955年)开始了粮食“珠热俄仓”运动(译注:统购统销),征收农田税和统购统销。汉人说:你们的农田可以产粮食多少多少,除掉留种子、人吃的、喂牲畜的,还剩这么多粮食,那么得把余粮交出来。汉人把农田分成特等、一二三等不同等级,认定各等级的农田各每年产多少多少粮食。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么多粮食。比如我家,光农田税就要交一千斤粮食,而且要运送到热贡(译注:今青海同仁县),而这一千斤粮食需要雇八十头毛驴来驮。剩下的必需按照政府定的价,卖给政府。我们的农田很小,根本没法交出那么多粮食,只好把家里的豆子、杂粮、青稞等农作物统统交出来。家乡很多人家,秋收后本来一般储藏够一年的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后,不得不全部拿出来统购统销了。

汉人收购粮食时,如果有人交不出来粮食,就会遭到殴打,五花大绑,绑得很多人脱臼。登记和逼迫民众出售粮食的,有汉人干部,也有藏人干部。汉人干部是头头,藏人干部是助手。由于藏人的武器已经全部被收缴了,在捆绑没有粮食的民众时,那些干部就有恃无恐了。交得出要交,交不出也得交,严重的会遭关押。大家不敢说不,无能无力,只能按着他们的要求缴税。

我们村有个叫图杰的人,汉人命令他要缴三千斤粮食。其实他家的粮食都缴了,根本没有粮食了。由于无法忍受捆绑殴打的折磨,他答应第二天就送三千斤粮食到县城。他在甲巴囊的会上说:“明天我就要把三千斤粮食送到县城,请大家向我学习。今天我身体有点不适,我想请假休息。”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村庄,村子里也在召开会议。他又在村会上说:“明天我就要把三千斤粮食送到县城,我当然要给共产党缴税,请大家学习我。今天我身体有点不适,我想请假休息。”他没有回家,直接跑到黄河边跳进黄河自杀了。因为,他根本没有粮食可交了。

另一个叫拉萨的村子,干部们冲到一个叫尤拉甲的藏人家里强迫他交粮食。他无法忍受折磨和侮辱,和干部出来后在晒粮食的麦场上割脖子自杀了……仅仅在统购统销的这一时期,我们那里就有四个人自杀身亡。还有几个是去自杀,被家人从黄河岸边拉回来的。

昂拉“解放”前,我们不给头人缴税,也不给马步芳政府缴税。统购统销时,他们说“我们头上出现了红太阳”,就这样强逼我们把家中的所有农作物都给交了,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发生了饥荒。当时很多人逃跑。在昂拉统购统销搞了一年的时候,我也想到了逃跑。那时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7.抛家别子

那时我们不能随便走动,只要走出村庄就得请假,申请批准。如果外地人来我们村,也必须要有人担保后才能进来。检查进出的干部是本地人。我们最初商量出逃的有三个人:我、更桑、还有一个是个回族,叫尼锁,他是汉人的干部。尼锁对我和更桑说:“你们两个好好干,等过了年我们三人一起跑。我们对干部说我们出去挣钱,一年内会给国家交很多钱。然后我们去拉萨,到了拉萨我们去寺院当僧人(译注:那时中共在“西藏”尚未推行“改革”政策,在很多安多和康的藏人看来,还是“自由”的地方)。你俩出家没问题,我也可以出家为僧,只要不吃穆斯林教义禁止的食物就行。”

有一天我们村里开会。来了两个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押送到二楼,那里有个汉人官员。那个汉人官员藏语说得非常流利,他叫了我的名字说:“洛日甲,你已经犯了三次错了,你要老实一点。”这件事吓得我决定出逃。两三天之后,我就与同伴更桑一起逃亡了。我们俩向村里请了两天假,说要去找种子下地,就这样逃出去了。我跑的时候没有对我的妻子说,也未能告知尼锁。

跑之前的那个晚上,两个孩子和老婆睡在我旁边。我的大儿子叫次仁多杰,七岁;小儿子叫格桑贡保,三岁。我当时想六亿中国人都能扛着,我一个人为什么担负不起这个痛苦呢?我想过自己逃亡后家人会更艰难,我这样想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看着孩子和老婆我非常伤心,但是我还是决定逃亡了。

我们非常幸运,逃出去了,其他很多人没有成功。我叔叔叫夏扎南召,在昂拉是个非常有名的人,我逃离家乡后不久得知他上吊自杀了。还有一个叫鲁先的人,也是昂拉数一数二的人物,割脖子自杀的。几年后我的两个孩子和妻子,还有我盲了眼的母亲,都饿死了。汉人不给粮食,饿死了。

8.“横穿了时间中所有的痛苦”

我俩先跑到青海湖,那里我有一个叔叔。我叔叔在多拉(译注:现祁连县)为我们办了去拉萨的通行证。当时我们听说拉萨还比较自由,所以我们选择了去拉萨。心想先呆在拉萨观望情况:如果家乡那边的汉人改变了我们就回去,如果拉萨的情况也糟糕我们就往印度跑。我到拉萨时已是1958年。刚到拉萨时,我们还听不懂康巴方言和拉萨方言。

当时在拉萨八廓街上,我们还看到有枪支出售,不知道是汉人的还是藏人的,反正有武器销售。在昂拉老家人们的枪支、刀等都已被没收了。看到这些武器后我们心里很高兴,觉得我们藏人还没有彻底完蛋,还有一点希望。拉萨虽然驻扎了汉人的军队,但也有藏军在各处巡逻(译注:其时藏军已并入解放军编制),看到这些后我们觉得藏人还有点实力。

当时汉人已经发布通告,命安多和康的藏人返回原籍。达赖喇嘛对此通告的回答是:“我也是安多来的,而且班禅喇嘛也是从安多来的。”如此似乎稍有缓和。由于我们是安多人,无法呆在拉萨,我们就去占卜看如何是好。占卜结果是经商不吉、到山南参加四水六岗军也不吉,只有出家为僧为最佳。我们就选择去出家了。我和贡桑是在哲蚌寺出的家。我们在八廓街买些鼻烟什么的,然后到偏远的村子用鼻烟换糌粑度日。与家乡比,在拉萨这样应该算是过得很好了。

1959年3月,我是在寺院里,听说罗布林卡发生了保卫事件(译注:指民众担心达赖喇嘛被中国人扣留,包围罗布林卡阻止达赖喇嘛去西藏军区看戏)。罗布林卡发生保卫事件时,哲蚌寺有噶厦的武器。寺院把武器发给了僧人们,我也得到了一支英制卡丹枪。罗布林卡的事态稍有缓和的时候,寺院又开始把发下去的枪支收回。我没有交回枪,而是带着枪走出寺院了。我决定去山南参加四水六岗护教军。更桑已经先我去了山南。拉萨发生“世时翻转” 时(译注:指1959年3月拉萨事件),我已经到了山南。

我和我的同伴更桑一直在一起,后来一起到了印度。1966年我去尼泊尔的时候,收到亲戚写给我的一封信,得知我妻子和孩子都在1962年的饥荒中饿死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专门去菩提伽耶做了法事为他们祈祷。亲戚们叫我回家,但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回去干吗?

更桑到印度后,在离达兰萨拉不远的地方闭关修行一直到2000年,后来去世了。在这里火葬时,火葬场的上空升起了彩虹。

我二十九岁从家里出来,就这样到了印度,现在已经82岁。我看不到我们祖辈生活的家园,自己只能在异国他乡生活。是谁抢占了我的土地,我的家园?是谁抢占了我们的博?我们像小鸟被从巢中赶了出来,横穿了时间中所有的痛苦,从家里到拉萨,从拉萨再到印度,走过了所有的痛苦。这一切都是汉人造成的。我当然恨汉人,我的家园被汉人抢占了。

(洛日甲访谈完)

附: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连载流亡藏人访谈录说明:

2010年夏天,我在年轻的流亡藏人桑杰嘉先生的协助下,在印度达兰萨拉、贝日、达兰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点采访了十多位流亡老人。我的提问是一些模式化的框架,在采访过程中再针对不同受访者的具体情况和细节,对相关陈述临时提问。

这些模式化的提问主要有:

您流亡异国他乡,人生坎坷。请您告诉我您的故事好吗?
请您谈谈您对家乡的印象;
在您眼中,您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常做什么?
您儿时最喜欢的人或最喜欢玩的游戏?什么时候开始认字念书?主要学习什么?
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地主、庄园主)?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议论头人(地主、庄园主)的?
您家有“农奴”吗?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要是“农奴”做了让头人生气的事,会有什么惩罚?
您那时听说了汉人、汉地吗?
那时您认为西藏和汉地同属一个国吗?
您对到您家乡来的那些汉人军人或干部有什么印象?
家里人或乡邻对汉人的到来是怎么议论的?
您和到家乡来的汉人说过话吗?交没交朋友?
您怎么决定逃亡(或参加抵抗活动)的?
决定抵抗以后,当时你觉得你们有获胜的希望吗?
您在逃亡(或抵抗)经历中,记得最深的事情是一些什么?
您认为在您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中国政府称你们为“叛匪”,您认为自己是叛匪吗?
像很多藏人一样,您还保持着念经祈祷的日常修行。能告诉我您为谁祈祷吗?
我希望把对您的访谈和对其他一些流亡老人的访谈整理出来,出版一本访谈录。谢谢您告诉了我您的经历,最后您愿意对汉人说什么?

目前访谈录仍然在翻译整理中。整理稿几乎完全保留了受访人的言说,我只去掉了重复或完全与访谈无关的部分,并按时间线形调整叙述内容。为了阅读连贯,我也去掉了我的提问。我把整理稿按照时间顺序大致分为:“农奴社会”、“解放”、“翻身乱世”三个部分。“农奴社会”包含的是中国军队入侵之前的时间段;“解放”包含从中国军队进入到“民主改革”前的时间段,跨度大致为1949年到1956/58年;“翻身乱世”的时间跨度大致为1956年到1962年,也即中国政府所指的“西藏平叛”时期。待全部整理完后,桑杰嘉先生会针对一些事件、背景、地名、风俗等作相关注释。因为桑杰嘉先生的翻译和我的整理工作都是抽业余时间进行,因此进展缓慢,迄今已近三年,受访的老人已有两人过世,我们深感愧疚。我和桑杰嘉先生商量后,决定把整理好的部分先陆续在博客连载。

唐丹鸿

2013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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