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余聲
如果不是因爲他，北京「7.21」暴雨很可能會成爲另一次的網絡狂歡。
每逢大雨必定內澇，北京市民已經習慣了。光鮮漂亮的奧運工程下面，是糟糕的市政基础设施建設。市民和網友們用「到北京來看海」這樣戲謔的語句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用一張張汽車如船般漂行在大馬路上的圖片來苦中作樂。然後，一切如舊，等待下一場暴雨。
他用生命告訴大家：這樣的情况是不可忍受的！
丁志健，幼兒科學啓蒙雜志《阿阿熊》編輯部主任，終年34歲。2012年7月21日晚，溺亡於北京東二環的廣渠門立交橋下，自己的汽車內。
28日：嚴密監控下的民間祭奠
7月28日下午14時許，網友「總捅先生」來到廣渠門立交橋下。
這是一個約定的時間，這是一個特定的地點。「28日，頭七，全體北京市民，全中國人，上街，爲遇難者祈福！」這是人民大學副教授魏德東在7月25日13時26分發布在新浪微博的信息，雖然很快被删除了，但已有不少用戶及時截圖並瘋狂轉發。在各大網站的圍追堵截下，這條信息在傳播中被具體化：28日下午2時，廣渠門橋。
出乎「總捅先生」意料的是，網絡上的火爆轉載並沒有積聚成現實的人群。「也沒多少人，大概有十多、幾十名網友。」與此造成鮮明對比的是，丁志健遇難的橋洞周圍停著數輛警車，站著數十名穿著制服的警察，以及更多數量的便衣國保，「他們一共有一百多人吧」。
「總捅先生」穿著的文化衫引起了警察們的關注。他胸前是紅太陽中間一團黑，配有文字：「中間都黑了」；背後是一個向下的大拇指，配有文字：「不作爲，就下台」。
在警察們的注視下，市民和網友們將一塊寫有已知66名遇難者名單的牌子放到橋洞的墻邊，獻上鮮花。鞠躬致祭後，有人點燃十幾支紅蠟燭，放到了名單和鮮花之前。
一名戴眼鏡的瘦弱年輕人雙手高高舉起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悼念「7.21」死難者！公開所有死亡、失踪者名單！公開事故責任人名單及處罰！公開市政管綫預算使用明細！公開1億元救灾款使用明細！
很快，警察們過來干涉。按照「總捅先生」的感覺，也就十多、二十分鐘，便衣國保就排成人墻向悼念人群推了過來，將他們趕出了橋洞。
「我走在最後，一回頭，看到警察已經把我們獻給遇難者的鮮花扔進了垃圾車裏。」「總捅先生」很氣憤，衝開人墻返回到橋洞下，把鮮花從垃圾車裏抱出來，重新擺放到墻邊。他對警察們說：「有點人性」，「你們就是要清理，也不能這麽快啊！」
民間維權人士野靖環等人其實來得更早。他們一共十個人，按照約定身穿黑衣，有的還頭戴白花，13時許從不同方向匯集到廣渠門附近。分別從丁志健遇難的橋洞穿過，看到了戒備森嚴的警車和警察。每當有人從此經過，四五名交通警就緊跟著催促：「快走。快走！」
「擔心祭奠被阻止，就選擇了靠北面沒有警察的一個橋洞。」野靖環等人舉起「悼念7.21罹難者」的紙牌：「我們只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紀念。」
野靖環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由於在丁志健遇難的橋洞附近長時間逗留，「總捅先生」等人便被便衣警察盯上並跟踪。當時剩下七八名網友在附近徘徊，想看看是否還有人來祭奠，却發現前後都有人在盯梢，於是决定分頭散去。
「總捅先生」等三人合乘一輛出租車沿東二環向北，已經三四公里之外了，突然一輛警車截停了他們所乘的出租車。「幾天便衣，應該是東城區國保，把我們帶到一個賓館裏，作了筆錄。」
便衣國保問他們，到廣渠門祭奠遇難者，到底有什麽想法？「悼念丁（志健）先生，問責政府。」便衣國保還特意詢問「總捅先生」，所穿的文化衫是什麽意思？「我解釋了，穿這個襯衫就是想表達對政府不作爲的不滿。」
從17時一直問到20時，三人才被允許離開。
27日：將遇難者名字一一念出
「沒什麽進展。政府也沒有對我們有什麽說法。」丁志健的遺孀丘艶還沉浸在悲傷中。她說，28日當天沒能去廣渠門，事後才聽說市民和網友們自發祭奠，很感激。
就在市民和網友到廣渠門橋祭奠丁志健等「7.21」水灾死難者的同一天，北京時間7月28日4時，第三十届夏季奧運會在倫敦開幕。以中央電視台爲代表的國內媒體上，全面充斥著奧運信息，「7.21」水灾及其死難者，已經不見一絲痕迹。
而在前一天的27日，當央視主播在早晨7點再一次用緩慢沉重的聲調讀出每一位「7.21」遇難者的名字時，網絡和民間一片贊賞。
同樣，《人民日報》用近四分之一個要聞版刊出遇難國民名單，並配發評論《當那些沉重的名字一一念出》：「66個遇難者的名字，他們的身份年齡、遇難情形，被詳細公布出來，被無數陌生人一一念出聲來，此刻，我們所能感受到的，是生命的重量，是灾難的痛苦，也是一次極其可貴的進步。」
燭光、墓碑、獻花……在中央級媒體的帶領下，各地市場化媒體乃至官媒全面跟進。《哀悼遇難者讓生命更有尊嚴》、《記住你的名字!》、《大雨前，他們來過這個世界》、《親愛的人啊，天堂無雨》……《新京報》8個版的《逝者》，《三聯生活周刊》出版7.21特刊。《21世紀經濟報道》不但質疑「77人死亡名單爲何6天后公布」，更强調「有關死亡者的信息依然在村落間流傳」。
不僅是傳統媒體，新浪、網易、搜狐等各大門戶網站都開闢了「7.21」遇難者悼念專題，微博上網友的自發悼念也掀起高潮。而市民和網友到廣渠門橋現場悼念的新聞也被網站編輯打擦邊球進行推薦。
27日，廣渠門橋下，20多束黃色的菊花一字排開，黑色包裝紙上寫著「一場雨，一個悼念日」。午後，一位大學教師來到廣渠門橋下，擺上一束白色菊花和《阿阿熊》雜志，並點起蠟燭。他說，兒子是丁志健的忠實讀者。
當天一切悼念信息的爆發，似乎都是因爲央視播報讀了每一名遇難者的名字，甚至被譽爲「載入史册」：「遇難者終於以全姓名登上國家媒體。這是這個國家，第一次對一個個亡靈說，對不起……這短短的兩分多鐘，是莫大的進步與轉變。」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7.21」水灾最後一次大規模出現在國內媒體上。
19時左右，廣渠門下擺放的鮮花被清掃一空。
26日：千呼萬喚出來的死亡數據——77人
央視第一次播報遇難者名單，是在7月26日晚的《新聞1+1》節目中，主播歐陽夏丹中斷了與白岩松的倫敦奧運新聞連綫，朗誦了剛剛拿到手的名單。
7月26日晚8點17分，北京市政府召開「7.21」特大暴雨灾情新聞發布會。防汛抗旱指揮部新聞發言人潘安君宣布：截至7月26日，北京境內共發現77具遇難者遺體，其中66名遇難者身份已經確認，11名遇難者身份仍在確認中。
在回答爲什麽至今才公布遇難者人數時，潘安君說，由於暴雨引發山洪泥石流，給遇難者搜尋工作帶來極大困難，遇難者身份確認也需要經過反復調查、核實。
就在前一天晚上的同一個新聞發布會上，因爲沒有公布傷亡數字，激起了輿論的極大反彈。當時，獲得提問機會的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視台和北京電視台的記者，無一問起死亡人數。當潘安君宣布新聞發布會結束時，台下的記者們急了，紛紛站起來，追問最新統計的死亡人數。有位拿著CCTV話筒的女記者大聲說：「我看見你手上拿的材料了，上面寫著死亡人數是61人，其中因公殉職5人。」
回答她的，是發言人的集體退場。
25日：雨災後的「藍色預警」
7月25日晚，天津下起了暴雨，其實「應該」落在北京的。
北京市氣象台25日11時50分發布暴雨藍色預警稱：傍晚至夜間，北京東部將有暴雨，雨量50毫米以上，其他大部分地區有大雨到暴雨。
隨即，全城戒備。
百度、奇虎360、盛大文學、人人網、阿裏巴巴、金山等網絡公司都向員工發出了可在家辦公、提前下班、次日推遲上班時間的通知。便宜坊集團、北京國美、藝海國際酒店、麥樂迪、溫莎、俏江南、良子、國美等商家紛紛通過微博、短信向市民發出邀請表示，市民如在路上遇大雨受阻，可向其提供避雨場所。
同樣積極的還有政府部門。
北京排水集團啓動汛情戒備預警，要求1300多名防汛人員、340套設備進入備戰狀態，78座雨水泵站增人值守，全力應對將出現的降雨天氣。針對廣渠門橋、五路居橋、蓮花橋、安華橋等易積水的區域，北京排水集團組成了18個大型搶險單元，駐守在18個重點積水點。該集團特意强調，派駐丁志健遇難地廣渠門橋的是一個5人搶險單元。
北京市公安局公安交通管理局則在24日下午就緊急部署，要求對「7.21」暴雨造成的67處積水路段、43處斷路點段，每一處都有方案、有部署，各處置小組在易積水點隨時待命，積水超過30厘米時迅速采取交通管制措施。
其他的，民防系統、民政局、氣象局等單位也紛紛表示準備妥當。
就在新聞里反復播報政府部門的嚴陣以待時，「暴雨」並未如期而至。當天18至19時，北京全市降水量爲1毫米左右，降水最多的房山區僅有6毫米。之前在16時至8時，太陽還露了一下臉。
網絡上冷嘲熱諷。網友「始皇帝」發帖：「北京藍色預警！北京準備好了！攝影機架好了！褲管卷好了！麻痹！結果雨下到天津去了！其實我是不想笑的！可憐的老百姓！」
直到此時，北京市政府承認的「7.21」雨灾遇難人數仍爲22日晚間公布的37人，幾天來一直未見更新。
24日：「捐你妹！」
北京市委書記、市長郭金龍在一個幹部會議上，稱救灾重點轉至郊區，並且要對救灾過程進行詳實報道，重點挖掘感人事迹、生動典型。同時他表示，由機關黨員幹部帶頭，在全市範圍內發起捐款活動。
7月24日，北京民政局在新浪微博的官方賬號發布了捐款倡議，並公布了捐款方式和途徑。
這個消息馬上就在網絡上收穫一片駡聲。衆多網絡名人，如時政評論人「五岳散人」、 文化評論人王小山都公開表示不會捐款。普通網友更是嬉笑怒駡。
歷史學者章立凡說：「捐款？我一毛不拔，身爲北京市民和納稅人，我已經納稅一個甲子以上，退休金不够官家一餐便飯。聽說又要爲大水捐款了，對不起，我納的稅裏應該有這項開支，你們以前報過帳嗎？灾情到底多大，死了多少人，有個准沒有？光知道要錢，市政府救灾盡職了嗎？捐你妹。」
「捐你妹」迅速成爲新網絡熱詞。
北京市民政局在新浪微博發出的捐款倡議在短短一天內獲得5萬多條轉發評論。據網友統計，該條微博收了兩萬多條「捐你妹」，一萬多條「滾」，八千多條「你大爺」，六千多條「你媽逼」，最後不得已關閉了評論。
有網友注册「北京市民踴躍」賬號，發出特別聲明：「此次市府號召捐款，本人一毛錢都不捐，所有標榜『北京市民踴躍捐款』的新聞全部爲虛假報道，本人將保留追究相關媒體侵權的權利。」
網友「黑舌頭」亦籍此機會發洩自己對北京各種政策的不滿：「請問發起捐款的北京市民政局，沒有北京戶口可以捐款嗎？在北京納稅不滿5年可以捐款嗎？納稅滿5年但中間間斷過的可以捐款嗎？今天星期二身份證尾號不是2的可以捐款嗎？捐款資格要搖號嗎？外地戶口滿60歲的老年人可以捐款嗎？」
23日：四十年一遇？六十一年一遇？
這是水災後的第三天。當天的國內媒體關於「7.21」水灾的報道主要只有一條：暴雨中死亡人數由之前承認的3人上升爲37人：「截至22日17時，北京暴雨在本市境內共發現因灾死亡三十七人。其中，溺水死亡二十五人，房屋倒塌致死六人，雷擊致死一人，觸電死亡五人。」
這是在千萬微博和網帖的一張張照片和當事人訴說的舉證逼迫下，官方第一次大規模提高死亡人數。
同時，官方改變「四十年一遇」爲「六十一年一遇」：7月21日全市平均降水量170毫米，爲自1951年以來有完整氣象記錄最大降水量。造成190萬人受灾，經濟損失近百億元。
這個說法馬上在微博和網絡社區引起大範圍的質疑，認爲政府想借天灾推卸責任。
網友「君宜」質問說：「21號媒體說是30年來最大暴雨，轉天就變成60年一遇，想問問是不是北京沒有60歲以上的人了？由著這些專家們胡說。打開電視鋪天蓋地就是暴雨、感動、就差眾志成城了~~全中國除了北京這場雨就沒別的事可說了？這麽誇大自然條件，什麽意思？想推脫責任麽？」
然而，正如網友「君宜」所說，當日國內媒體報道鋪天蓋地就是「暴雨」和「感動」：10萬黨員幹部，與受灾群衆在一起；暴雨考驗北京交通，7000交警雨中疏導；16萬人出征一綫，軍地部門通力協作。
7月23日，《人民日報》刊登的文章題目叫《北京暴雨我們守望相助》。
22日：「北京精神」與網友的責問
水災後第二天。新華社第一時間接連刊發兩篇評論《暴雨中閃光的「北京精神」》《新華時評：北京精神的力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不僅是對城市應急排險能力的考驗，更是對人們精神上的一次洗禮。令人欣慰的是，在暴雨面前，政府職能部門積極行動，官民互助、人們守望相助。」
「北京，在這個晚上感動中國！一場大雨將北京精神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彰顯了厚德樹新風的北京精神中弘揚傳統美德，建設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弘揚友愛、奉獻、互助的人文精神、人文關懷的內在品質。」
這成爲媒體報道「7.21」暴雨的基調。而房山區向陽路派出所所長李方洪成爲英雄的典型：暴雨來襲時，45歲的李方洪在雨中挨家挨戶查看是否有被困人員，幷幫助63名被困村民轉移。最終，村民無一傷亡，而李方洪却因爲不小心扶上了一根漏電的電綫杆斜拉綫，而倒在了水裏，再沒有醒來。
網友自發駕車到首都機場接送被困的旅客，也被官方宣傳爲「北京精神」的表現。
但這些「和諧」的景象，被網友從一個個細節刺破。
有網友揭發說：「昨晚很多私家車主自發前往接旅客，但機場高速收費站雨水已經淹沒半個輪胎，車輛大排長龍，停在那兒隨時都有熄火的危險！可是他們仍在一絲不苟地收費！收費！」除了機場高速，京石高速公路同樣在21日暴雨積水已漫輪胎的情况下照常收費，導致部分車輛滯留京石高速被淹。
更有網友發微博稱，暴雨中車輛拋錨只能停在路邊，第二天去取車的時候發現，原本停在路邊躲雨的車被貼了違法告知單。
衆網友對交警部門的「敬業精神」紛紛表示「欽佩」，在民眾的壓力下，此事獲得北京市交管局的回應：1、下發通知，雨後以服務疏導爲主，對因雨受困車輛聯繫車主，挪移清拖；2、對22日協管員擅自粘貼的違法告知單不予錄入。3、對擅自貼條的當事協管員嚴肅處理、調離工作崗位。
21日：暴雨中的那輛車、那個人
回到7月21日晚上。
當時，在央視用大段時間直播北京暴雨時，還有很多網友沉浸在「看海」的娛樂中。大部分微博都在曬大雨的「歡樂」，如央視主播張泉靈也發布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車兒推開波浪」的微博。甚至有人對央視如此重視北京暴雨表達不滿，諷刺它「變成北京電視台了」。
直到那輛車的出現。
22時30分，當現場救護人員以及民衆將沉沒在4米深積水當中的丁志健的車用繩索拽到淺水區的時候，中央電視台的新聞節目將鏡頭對準了廣渠門橋。
「我們趕到的時候，現場已經被淹沒了，我們第一遍排查的時候因爲水很渾濁再加上水深只能用脚去觸碰，當時搜救出三輛車，但是一位女青年說還有人困在積水裏，我們又用繩索進行第二遍搜救，這才把這輛黑色的轎車拉上來。」現場救援的負責人徐群對主持人說。
小轎車被拉到淺水，救援人員正在站在齊腰深的積水當中用鐵杠敲碎車窗玻璃，車裏面的積水涌了出來，隨即一個直挺挺的男子被拽出，不知死活。
網絡上的氣氛就此逆轉，由「歡樂看海」變成真正對水灾的擔心。
不過，網民們沒有從央視鏡頭中看到的是，早在丁志健的汽車被拉出的兩個小時前，他的妻子丘艶已經趕到現場，向警察求救。她不停地求現場的交警趕緊進去救人，但交警回复說此事不歸他們管，要去找消防。「我一再說我先生是在主路上，可他們依舊在輔路上面無動于衷，真的是一動不動！」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一名領導模樣的人發話，車子才被拉出來。
丘艶說，她手裏拿著錘子，要衝進水中救丈夫，被周圍群衆死死拉住。
丁志健直挺挺的身體，成爲「7.21」水灾的標志，也成爲北京市民對糟糕的市政建設憤怒的起點，不知道能否給北京的下一場大雨帶來改變。
8月3日，官方將「7.21」暴雨的遇難人數修正爲78人，中央電視台用簡短的口播發布了這個消息。
from 陽光時務 iSunAffairs http://www.isunaffairs.com/?p=100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