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 1-9-2012
就內容來說,這本《洗腦:控制心智的邪惡科學》並不難懂,作者Dominic Streatfeild整理了一段又一段有關洗腦的歷史事件,引經據典,親自採訪仍在世的當事人,盡量客觀地還原事件的面貌——由於都是近代事件,彷彿一 不小心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閱讀時難免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如果作為歷史課課外讀物,《洗腦》是足夠份量了。英國Sunday Times說它是「a series of wonderfully detailed and cleverly told stories, each of which debunks the brainwashing myth.」最好的優點與最壞的缺點是同一處其實並不稀奇 ——《洗腦》只回答「發生了什麼事」;而要是我們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如何防犯/保護自己」等種種自然而生的問題,《洗腦》並不提供答案(不要被中 文版的封面設計誤導了)。當然,它仍是一個很好的閱讀起點。
洗腦的手段大都與生理有關,譬如沒完沒了的毆打、不讓人睡覺、不給吃也不能上厠所、徹底搞亂時間觀念,甚至直接餵藥,為的就是精神無法負荷認輸崩潰的那一刻 ——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灌輸指令,無論是記憶還是信仰,通通都可以隨意捏造,洗腦的目的也就達成。
生 理式洗腦優勝的地方是見效快。書中第一個事件主角,匈牙利天主教樞機主教明曾蒂(József Mindszenty) 在被捕五周後便上庭承認叛國,事後有人認為「樞機主教被下藥了」(P. 26)。有一點《洗腦》沒有提到,明曾蒂在數年後獲釋,撰文回憶當時自己被屈打成招的經過——這說明「下藥」的確有效果,但也有時限,人還是能清醒過來。
犧牲恐怖分子人權
第 四章講的事件也令人心生寒意。平民麥克林無理拘留、虐待:「……(帶着頭套的)嫌疑犯被迫站立,手放在頭上,離牆一公尺,接着靠向牆,雙手雙腳盡量張開, 然後不准動……如果放下來,他們會用警棍打你,逼你再舉起來放回牆上」(P. 112)。這在林林總總「官感隔絕」手段中已經相對輕鬆了。
麥 克林後來活躍於民權界,拘留四年的經歷自然是重要原因之一,這很容易理解;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是,他是無辜的——他不是愛爾蘭共和軍,不是恐怖分子。要 是抓到真正的恐怖分子,這種審訊手段可以使用嗎?犧牲少數恐怖分子的人權、公民權,換來大批國民的平安,是對還是錯?在太平盛世談民權並不是難事,但許多 重視個人權利的人在面對切身威脅時,同意讓別人去受刑也很輕易。
我對「軟性洗腦」比較有興趣,第六章講重金屬音樂導致青少年自殺的內容就很 有趣。自殺未遂的青年(他有個朋友同在現場自殺死去,他自己在案子結束前也死了)控告樂團的歌曲引發「克制不住的衝動,要以自殺來追隨暗示」(P. 191) 。後來真有個專家在歌中找到閾下訊息(subliminal message),而法官判定這些隱藏起來的訊息不受第一修正案保護,因為閾下溝通侵犯了私隱權,也「無法促進思想、討論或理念的自由流通」 (P.202),令案子進入審判程序 。
控方有個論點是,雖然這兩個青年人又吸毒又有自殺傾向,但如果有人拉他們一把,他們未必會死;而歌 曲裏的閾下訊息卻把他們推下死亡邊緣,故此有罪。文中還有許多使用閾下訊息的真實案例,諷刺的是,閾下訊息的效用無法用科學手段驗證,多年來卻一直有人確 信不疑,簡直是另一種成功的心理暗示 —— 說得多了,就有人信。那些會是什麼人?吸毒的、獨居的、年幼的、懦弱的?反過來說,受過鍛煉的人就能對抗各種針對思想的控制手段嗎?
「非洗腦人」才是問題
捏 造、隔絕、暗示,聽上去不像是好事情,可這也是相對情況。接受洗腦的人如果清醒過來,當然不會喜歡喪失常智的自己;但要是他不知道自己被捏造了記憶、暗示 了訊息呢?要是社會的大多數人都被洗腦了,那麼「非洗腦人」才會成為問題吧?我們要如何透視、測試、檢查自己,才可以證實自己被洗腦與否?
在 第九章講述的統一教(The Holy Spirit Association for the Unification of World Christianity) 事件中,家境優良的女孩子既無品行問題,亦不見得精神脆弱,只不過對生活前景有點迷糊,就被人哄了入教:「……每個人都極其友善,隨時都想牽着手,不管到 哪裏都會有心靈導師跟着,確保他們不會不開心,或需要任何協助,每個人都說他們愛彼此……」(P.269);雖說是有點怪怪的,但這確是很多人理想的生活 —— 活在充滿安全感和愛的環境,不用上學上班,沒有家人管教,更不用為金錢憂心,去做一些從前未做過的事。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感覺怪異?因為你我都知道世界不可 能這麼美好;然而,許多人還是想得到,更相信自己能得到。
到底邪惡在哪裏
結果,幫助這些迷途青少年的「去洗 腦」(deprogramming)技巧(我覺得譯為「反洗腦」比較不容易誤會),和洗腦的那些手段差不多一樣粗暴。這個章節描述「以綁架拯救教徒」的細 節,在我看來跟對待戰俘沒兩樣。作者跟一位信奉統一教三十年的女士見面,縱是再不認同她的許多行為,作者亦承認自己無法判斷她有沒有被洗腦:因為她看起來 太正常了。
如果統一教和其他「邪魔外道」與名門正派的分別在它們日進斗金,並對教徒的日常生活採取較嚴格的控制,真的很難說它們到底邪惡在哪裏:名門正派的手段一樣強硬,庫房一樣豐盈。有可能是它們錯在不應挑戰傳統信仰,不應該讓子女逃離父母想像中的康莊大道。
《洗 腦》的作者基本上沒有透露對洗腦的個人看法,只認為應該研究溫和的審訊技巧。在第十章結尾他引別人的言論,說「一般概念的洗腦並不存在,沒有永久的改變」 (P.365);但我看完整本書並不覺得好過些。能讓你知曉的洗腦手段不值得擔憂,反正效果有限;無聲無息滲透在生活中的思想改造(例如嫁個好老公是所有 女性的夢想)、我們在面對威脅時表露的脆弱(例如被人發現家中有大型僭建物),還有對虛妄願景的追求(例如共建和諧社會),我想,才是真正的切身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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