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9 July 2012

纽约客人物系列:朱利安·阿桑奇(连载三)

核心提示:“维基揭秘”创始人朱利安·阿桑格的理想是完全透明。


【图:创建了“维基泄密”的朱利安·阿桑奇】

那天晚上六点钟左右,阿桑奇从桌旁站起身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装有B项目的硬盘。那段装在阿帕奇直升机上的摄像机所拍摄的视频,记录了士兵在巴格达东部一次执行任务时的情形。路透社根据《资讯自由法》,三年来一直要求军方提供这段视频。阿桑奇不愿透露信息来源,只说拍摄该视频的人对于这次攻击非常不满。视频进行了数字加密,维基揭秘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破解成功。阿桑奇这位杰出的解码专家告诉我说,破解这份文件属于“中等难度。”

众人聚集在一台电脑前面收看这段视频,它是黑白的,像素很粗糙,但仿佛令我们坐上了这架阿帕奇飞机,从第8骑兵团出发,和另一架直升机一起悬停在巴格达上空。广角镜头把一座清真寺的穹顶摄入其中。其后我们看到一大片建筑与棕榈树,以及荒无人烟的街道。我们听到电流声、电台的杂音,士兵们通过通讯设备简短地互相逗趣的声音。两个战士在交谈;视频里第一句被录下来的话是“好,我知道了。”阿桑奇按下暂停键说:“在这段视频里,你可以看到很多人被杀害了。”他说整段视频包括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里,你可以看到一次由于一个误会而导致的袭击,不过显然是无心的错误;第二部分的袭击就显然是屠杀,不过要根据我们对非战斗员的定义。在第三部分里,士兵为了追捕正确的目标,不惜杀害无辜的民众。”

视频的第一部分便已令人胆寒,部分是由于这些士兵们的交谈已经超出文明人能接受的界限。“靠,一抓住她们就把她们扒光,”一个士兵说。阿帕奇飞机里的这群人飞到十几个慢步跑过街头的人们头顶,这群人距离美军部队大约相隔一个街区,据报告其中五、六个人装备着AK-47冲锋枪;直升机驶到他们上空,维基揭秘的工作人员认出地面上其中一人是路透社记者,他的长焦镜头被士兵们错认为榴弹枪,阿帕奇向这群人射击长达25秒,几乎把所有人当场击毙。

第二部分很快也开始了。直升机悬停在屠杀现场之上,飞机上的人注意到地上有一个受伤的幸存者正挣扎着站起来。这个人显然已经没有武装。“快捡起武器来呀,”阿帕奇里的一个士兵说。突然,一辆(敌方)货车驶入视野,三个没有武装的人跳下来帮助这个受伤的人。“有人进入战场,似乎是为了收集尸体和武器,”阿帕奇上的士兵汇报,其实这些人只是在帮助伤员,根本没有收集武器,但阿帕奇还是开火了,杀死了车上下来的人以及他们试图帮助的伤员,还打伤了货车前排坐着的两个孩子。

在第三部分中,直升机上的成员们向长官汇报:有至少6个武装人员进入市区一座破坏建筑。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从同美军的小规模遭遇战场上逃回来的;情况不明。成员们要求上级批准攻击这栋建筑,他们说这显然是一栋废弃了的建筑。“我们可以投一枚导弹进去,”阿帕奇上的一个士兵建议,他们的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片刻之后,两个毫无武装的人也走进这栋建筑,尽管士兵们看到了他们,攻击还是继续进行,三枚“地狱火”导弹摧毁了这栋建筑。路边经过的人都被卷入灰尘瓦砾之中。

阿桑奇以尖锐的道德视角看待这些事件,但是这个视频却无法导致法律上的审判——在它被拍摄下来的前一个月,地面部队第16步兵团的士兵曾遭受150多起袭击和来自路边炸弹的攻击,19人受伤,4人死亡;拍摄录像当天早上,这个部队还曾被小型武装袭击。于是阿帕奇上的士兵们自然也把杀死敌人和对被杀者出口粗鲁看做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们的第一次袭击完全建立在悲惨的误会之上。第二次袭击货车更令人质疑,在那种情况下动武显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士兵们可以向地方的战斗员开枪,就算他们是在救援伤者也是一样,辩护者可以说阿帕奇上的人在紧张的情况之下,很合理地判断货车上的人是想帮助敌人。第三部分中士兵们的行为也许是非法的,也许是漫不经心的杀人狂行为。光天化日之下用导弹摧毁一栋建筑,杀死6个在战略上显然没有什么重要性的人,这种行为可以算是滥用武力,是欠考虑的行为,美军为何迟迟没有对此进行调查,目前原因不明。

阿桑奇手中握有美军关于这件事的若干内部文件,文件中声称在第一部分的袭击中,除了路透社的记者,其他死者都是叛军。这桩事故之后的一天,美军发言人说:“毫无疑问,联合部队消灭了一支敌对武装力量。”阿桑奇希望B计划能推翻美军的官方说法。“这段录像表明现代战争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看过它之后,当人们听说在有空中力量协助情况下的伤亡人数时,都会明白当时的状况,”他在“掩体”中这样说,“这份视频表明‘平民’是怎样在下意识中被判断为‘叛军’的,除非是孩子。路人如果无辜被杀甚至都不会被军方提及。”

维基泄密一天接到约30份提交,一般他们会以原始的、未经编辑的形式把那些可信的材料贴出来,并附上评论。阿桑奇告诉我说:“我想建立一种新的标准:科学性的新闻。如果你发表一篇关于DNA的论文,所有优秀的生物学期刊会要求你提交研究中获得的数据,以便重复试验、检查和核对。新闻报道也需要这么做。目前的新闻存在着直接性的权力失衡,读者无法核实他所听到的内容,这会导致新闻的滥用。”由于原始材料的公开,阿桑奇认为维基揭秘有提供分析的自由,不管这一分析在多大程度上是推测得来的。就B项目来说,阿桑奇希望把原始素材编辑成一部短片,以此作为评论的载体。有那么一阵儿,他想给片子起名为《屠杀许可》,但最终选择了一个更有利的名字《附带谋杀》。他对贡格里吉普说,“我们要淘汰‘附带损害’这种委婉的说法,以后有人用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们会想到这是‘附带谋杀’。”

那段素材视频就像是一副拼图——一个没有上下文的证据片段。阿桑奇和“掩体”中的其他人大量时间都是用于拼凑细节:参与此事的部队、他们的指挥结构、作战规则、士兵们在无线电中所用术语的含义,但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地面上的伊拉克人是否拥有武器以及何种武器。

“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有武器,”阿桑奇紧盯着录像中在地面行走的那群人模糊的身影,“看,所有人都站在那边。”
“有个人胳膊上挂着榴弹枪,”贡格里吉普说。
“我不确定,”阿桑奇说,“看上去确实有点像榴弹枪。”他重放了视频,“我告诉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那是榴弹枪,那也只有一架,其他武器在哪儿呢?这些人看上去真的很怪。”

用于法律证据方面的工作就更复杂,因为阿桑奇拒绝与军方官员讨论此事。“我觉得和他们讨论是有害的,没有什么帮助,”他说,“我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他们一听到维基揭秘的名字,就非常不愿意合作。”阿桑奇把B计划当做突然袭击,他制造谣言说视频是2009年在阿富汗拍摄的,希望国防部届时发现录像是在伊拉克拍摄的时候会措手不及。阿桑奇不相信军方力量会对媒体守信用,他对我说:“这个机构有什么权利比公众先知道整件事?”

这种敌对的思维模式遍及整个“掩体”。某日深夜,一个成员问阿桑奇他是否会延迟去往美国的行程。
“对于我来说如果有安全的时刻,那就是现在,”阿桑奇保证。
“他们说现在是关塔那摩监狱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贡格里吉普说。

阿桑奇是唯一拿主意的人,你晚上离开那栋房子,天亮后再回来,有可能发现他还是坐在老地方埋头干活。(“我有一次在巴黎的时候两个月都没出屋,别人给我送饭来,”他说)和加班工作的志愿者们一起解决问题时,他总是用简短的语气说话,“我需要转换好的素材”“去确认可以接受银行卡捐款”等等。

为了跟进每个人的工作,贡格里吉普和另一名活动人士在橱柜上用黄色的便签条做了一个流程结构图。在其他地方,有人正在把录像的字幕翻译成各种文字,或者确保服务器不会在视频发布之后因为访问流量太大可能导致的宕机。阿桑奇希望与袭击中丧生的伊拉克人的家属取得联系,让他们做好媒体关注的准备,并收集更多的信息。在冰岛国家广播公司RUV的协助下,他把两名记者送到巴格达去寻找那些家属。

到了周末,逐帧的画面检查已近尾声,找到了一些不仔细看就会忽略过去的细节——比如一具尸体倒在地上的画面。(“我看了大约有一万二千帧画面,”负责看视频的行动者说,“那是非常恶心的一天,一直要看着这些人死去的最后时刻。”)阿桑奇决定把地狱火导弹的一段从最终剪辑中删去,和影片其他部分相比,这部分明显缺乏人性的深度,会令观者感到信息过量。

编辑后的影片长度为18分钟,开始是阿桑奇和M择出的乔治·奥威尔的一句话:“政治语言的作用就是让谎言听起来真诚,让谋杀变得高尚,让虚头八脑的东西看起来煞有介事。”接下来是被杀记者的情况,以及官方对此次袭击的回应。在影片的这一部分中,该片的一位冰岛剪辑者保留了飞机上士兵们通过无线电波的一些闲谈。阿桑奇观看这段剪辑的时候,一个名叫嘉德默多·嘉德默德森的行动者反对说,这段闲谈会让观众对这些士兵产生感情。阿桑奇认为这些谈话只是片段而已,但嘉德默德森坚持道:“这样的对话总是被用在能触发感情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展现出他们残暴的兽性,”该段的剪辑者说。
“但感情还是会占主导地位的,”嘉德默德森说,“另外,我给得过奥斯卡提名的《自然之子》做过录音,我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
“那你说怎么办呢?”阿桑奇问。
“主要采用爆炸的声音,间隙是一片沉默,”他说。

剪辑者照样改过来了,把士兵的声音从影片开头部分删掉,只留下电台发出的杂音。阿桑奇最后点头认可。

星期六深夜,在截止日期前不久,派到巴格达的记者给阿桑奇发来一封电子邮件:他们找到了坐在录像中那辆面包车上的两个孩子。他们住在距离袭击地点一个街区外的地方,那天早晨,他们的父亲正送他们去上学。“他们还记得那次炮击,他们说一阵剧痛后就失去了知觉。”两位记者还找到了录像中被“地狱火”导弹炸毁的那栋楼的主人,他说好几户人家就住在楼里,一共死了七个人。那位房东是一位退休的英语教师,妻子和女儿都被炸死了。这则新闻该如何处理,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它值得在全国记者俱乐部上披露出来吗,还是说暂且按下不表更好?如果军方声称地狱火导弹的攻击没有造成平民伤亡,维基揭秘可以再把这一段拿出来,算是请君入瓮。这时琼斯多蒂尔转向贡格里吉普,发现他泪如泉涌。

“你在哭吗?”她问。
“是的,”他说,“你看,你看,他们只是孩子,太让人伤心了。”贡格里吉普振作了一点,骂道:“妈的。”接着谈起关于算计美国军方的话题,“不管怎样,这能让军方掉进圈套。”
“这很棒,”一个行动者说。
“让他们自己走进圈套,”贡格里吉普说,“这是合乎逻辑的回答。”
这时琼斯多蒂尔也翕动鼻子哭了起来。

“现在我要重新剪辑这段素材,”阿桑奇说,“我要把导弹袭击这段加进去。有三个家庭生活在这栋楼第一层,所以这段不能删掉。”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重新剪辑这段影片了,行动者们已经超负荷运转,再过几小时就是复活节了。

早上十点半,贡格里吉普一把拉开窗帘,“掩体”里立刻充满了阳光。他穿着熨洗整洁的长袖T恤衫和黑色长裤,他努力让每个人都跟上工作进度。还剩下一点扫尾的工作,其中包括在美国找一位刑辩律师。阿桑奇笔直地坐在电脑前,一直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他问大家:“时间赶得上吗?” 贡格里吉普说:“我们还有三个小时。”

阿桑奇皱了皱眉头,又把注意力放到电脑屏幕上。他望着上面的一份2006年入侵伊拉克的军方注意事项,这是他准备随视频一并公布的若干美国军方机密文件之一。维基揭秘很快删掉了这些文件,以保证电子追踪者们不能查清他们的信息来源。阿桑奇总是尽快消灭这些痕迹。雷克雅未克的街道空无一人,可以听到一座天主教堂的钟声。“记住,记住11月5日,”他说道,这是英国民歌中用来纪念阴谋弑君者盖伊·福克斯的诗句。看到贡格里吉普把流程图从橱柜上撤下,撕掉上面做标记的即时贴,然后扔进马桶冲走,阿桑奇露出了笑容。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手忙脚乱地清除B项目的痕迹,准备动身去机场。阿桑奇还没有收拾行李和梳洗,头发乱作一团。他还在打媒体通稿。琼斯多蒂尔过来帮他,他说,“能不能我一边打字你一边帮我理发?”“不,你还在工作的时候不能理发,”她说着去沏茶。阿桑奇还在继续打字。

琼斯多蒂尔应阿桑奇的要求给他剃头,期间停下来问道:“如果你被捕了,会跟我联系吗?”阿桑奇点了点头。与此同时,贡格里吉普把阿桑奇的东西塞进一个包。他已经把钱付给了房东。盘子洗干净了,家具挪回到原本的位置。大家挤进一辆小车,房子恢复了当初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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