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乙錚
沿縣道一九九東行,經大牡丹、壽卡回大武,路上景色絕佳,山野一橫接一橫重重疊疊,底部遠處,便是浩瀚的海洋,我上一回從壽卡下來時風馳電掣,都未及細看,這一回反向上山,中途要停下來休息,美景卻可飽覽無遺。到壽卡這回已經是第三次,沒久留便接台九線東向下山了。
下山的學問
上 一回寫到這段下坡路,稍費筆墨介紹了一些有用的騎乘知識;這一回再補一筆,講一個專為保障高速下坡安全的自行車設計特色。此前提及,長途公路車的車架,以 合金鋼製為優,因為鋼本身有一定柔性,可以吸震;碳纖車架雖然輕一點,但硬度太高,路面稍有一點凹凸,震盪便直接傳到騎乘者身上,久而久之,屁股、坐骨、 手腕及手臂關節容易感到不適。可是,合金鋼也有缺點:因為帶有柔性,前叉於高速下坡拐急彎的關鍵時候,會輕微外拗變形,影響穩定。最新的長途公路車設計, 依然以合金鋼打造車身,但前叉則改用碳纖;這個折充,竟然兩全其美,既不怎麼影響車架本身的吸震性能,同時可以避免高速下坡拐彎時的前叉變形。我的戰馬 Montague FIT,包含這個特色。如此設計,價格一般比同牌子全合金鋼車架高約300美元,換取的是下坡拐彎不必大減速,增加騎乘刺激樂趣;是否值得,見仁見智,我 則是因為買車時同牌子其他型號缺貨,別無選擇,用後覺得還挺不錯。
又是日暮時分騎乘百里之後到達大武鄉海邊吃魚湯的店子,下了車向老闆夫婦 問好,隨即打電話給上一回招待我住宿的黃先生,約他吃晚飯,他說正從高雄那邊看完兒子開車回來,要八點鐘才到家,會約一位年輕朋友一起來聊天,太太則仍留 在高雄。我於是請小店老闆準備三個人用的海鮮晚飯恭候。八時正,黃先生到達,相見甚歡;寒暄一陣,年輕朋友來了,也姓黃,看來三十歲不到的樣子。老黃介紹 說:「小黃,黃建賓,大武鄉最年輕的鄉民代表主席,剛選上,有朝氣又能幹!」這次來台,我除了要享受騎乘之外,還想多方面了解台灣;結識一位地方立法組織 的民選代表,通過他了解此地基層管治概況,正是求之不得。席間我們談了很多問題,小黃都很細心詳盡的給我解釋,當晚睡前我只用iPhone 作簡單追記,寫此文之時,上網閱讀有關文獻,並在大武鄉公所網頁補查了一些資料。
精彩基層
台灣政制民主化,不 始自所謂的「狂飆年代」(即1987年政黨解禁、解嚴,1991年「動員戡亂時期」終止、「萬年國會」廢置,1996年首次國家元首全民直選的那幾年)。 早在1950年,台灣便實施地方自治,省級議會、縣級及以下民意代表,以及這些級別的行政首長,都由公民直選產生。在之前的日治時代,鄉、鎮政權(同級, 當時稱街、庒)雖有名義上的自治權利和獨立法人地位,不過都是形同虛設,實質上是日本人聯同一些「具廣泛代表性」的當地人把持一切。1950年之後三十多 年裏的地方直選,也因為黨禁森嚴,依然是很有限的、不是真正有選擇的競爭民主,而且一黨專政之下藏污納垢,地方選舉已有黑金、黑道介入,時有打鬥發生;真 正的地方民主選舉要遲至1994年才正式法制化。
小黃作為鄉民代表要處理鄉事立法、諮詢民意、排難解紛等工作,相當忙碌。大武鄉是台東縣屬 下十五個鄉、鎮之一,經濟活動以漁農為主,收入偏低,人口七千九百,下設五個村;村長和鄉民代表皆由各村民同一時間普選選出,鄉民代表監督鄉政府,村長則 受鄉政府監督。五個村的人口數目和種族成分差異都相當大,各村內部情況也很複雜;例如大竹村,人口九百,其中九成是排灣族原住民,在村裏還分成六個部落。 排灣族不簡單,其語言在一個權威的南島語系分類中,是原始南島語演化成四種台灣南島語中的一種。史上影響台灣命運重要一頁的八瑤灣事件、牡丹社事件中的主 角原住民,便是排灣族(該事件見本輯文章第六篇)。
另一個更小的南興村,則是一個由客、閔、原住民等多民族組成的村落,宗教色彩繽紛,除了原住民傳統信仰 之外,此村的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信仰都很活躍。人口最多的是鄉政府所在地尚武村,二千七百餘居民當中以漢人較多。讀者可以想到:管治這樣複雜的一條多民 族聚居鄉,既可用大陸那種獨裁方式高壓一刀切,以單一黨國意識形態強力統領各村,也可用台灣的民主地方自治方式,柔性地讓百花齊放。論基層社會安定,台灣 今天比大陸好得多,既無大陸那些對着政府發洩的群體性暴力事件,又無少數民族與漢族衝突事件,人民更享高度自由。香港不少傳媒和各派政黨喜歡到台灣參觀總 統大選,但台灣社會政治精彩處,很可能不在台北市而在全島上三百多個大大小小的鄉鎮裏。
小黃是講閩南話的,無黨席。我問他鄉民代表會裏的政 黨關係如何,他說這個層次的民選機關裏,不同政黨之間的合作關係比較好,因為大家都要團結起來向上頭爭取資源,況且解決民眾中間的生活小事,不涉統獨意 識,無對立必要。他這個說法令到我稍感意外。台灣的鄉鎮政治,傳統是國民黨勝過民進黨一大截,就算是在南部亦然,因為國民黨長期執政,黨產又多,發下來的 資源比民進黨多得多,故十多年來歷次鄉鎮代表及村長選舉,國民黨籍或國民黨員以獨立身份出選得勝的總人數,往往是民進黨的十倍。
這一晚,小 黃邀我到他那邊留宿,住的地方兼作辦公室及活躍分子大本營,我因此一下子好像又回到四十年前搞學生運動之時;不同的是,小黃這些年輕人在基層傳播的是民主 意識,我自己當年卻是把專制主義乘虛植入中學生腦袋裏。次天一早,謝過主人,騎車到鎮上,在人哄哄的小店裏吃過豆漿粢飯,精神和肚子都飽滿便又上路。
下一站是過了台東市再靠北五公里的富岡漁港,離大武鄉只六十六公里,中午便可到;據說有兩點鐘從那裏開出到綠島(火燒島)的渡輪班次。大家知道,綠島曾是國民黨專政時代關押政治犯的地方,我要到那裏去看看。
很久以前就養成習慣,到別地旅行,每每喜歡離開繁華地帶,獨自溜到了無人迹的天涯海角或者遠離大陸的海島上去;那些地方都有一種異世的氣氛,細細品嘗之際,總能得到意外收穫。
另一孤島、另一時空
三 十多年前,我頭一次到台灣,也是春日,公事做完之後還有兩三天空餘時間,於是坐飛機到澎湖,因為我聽說那裏有一個天然吹蝕穴,海水湧進去再退出來的時候會 發出牛叫的聲音。到達之後,在飛機場包了一輛計程車,司機是個講國語的老漢,我請他替我找旅館,然後帶我到島嶼上各處遊覽。
處於海峽中間的 這個島嶼,地勢平坦,人煙稀少,到處是海灘,上面偶有荷槍實彈的國軍巡邏;島上一年四季颳風沙,除了幾棵很大的老榕樹,其他植物不多見,居民務農的只種矮 矮的地豆(花生)。中午,老漢帶我去一個很遠的漁村吃海鮮湯,湯裏頭有一種修長的手指般大小的魷魚,叫小管仔,味極鮮美,我現在還記得。老漢不是老澎湖, 所以開車逛了半天也找不到那個吹蝕穴,倒是和我一路聊,已經很熟絡。下午,車子經過他家,他邀我進去坐坐。那是一間建在海邊上的小屋,光潔簡陋,沒有什麼 擺設,客廳視窗下面不幾呎就是海水,我就坐在那裏聽老漢講他的身世。
他本是河南鄉下一個寡婦的兒子,十歲剛出頭的時候,有一天在田裏幹活, 國民黨軍隊經過拉夫,強行把他帶走,連母親也不知道。在軍隊裏,他當勤務兵,打過日本鬼子,打過共產黨,抗戰勝利之後輾轉到了華北。1948年國共內戰, 國民黨戰敗,他當了共產黨的俘虜。未幾韓戰爆發,共產黨把這些國軍舊部改編成「志願軍」,在後面用槍口押着推上最前線當炮灰;那樣打美軍,當然打不過,投 降之後又當了美軍的俘虜。1952年韓戰停火,這批俘虜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大陸,一是到台灣,他跟着大部分人選擇到台灣,於是就有國民黨的「一.二三自由 日」「共軍投誠」的宣傳神話,其實很多都是國軍舊部。
可是,1954年到了台灣之後,國民黨並不信任這批士兵,只把他們分散到外島插隊。他 被分派到馬祖,衞戍二十多年之後退役。「還好,當了榮民,國家安排我來澎湖生活,給我一筆錢,我用來買了這部計程車。」「一直沒結婚,因為想跟老總統反攻 大陸,回家見老母替我討老婆。等到老總統死了,才知道沒希望。」「來了澎湖才結婚,老婆很好,她家裏是打魚的。」「你們在香港,可以到大陸上去嗎?」我說 可以。「可不可以替我打聽一下我老母的下落?她應該還活着。」我說可以。我知道共產黨有極詳盡的戶籍資料。他於是把河南一個鄉村的名字,連同他母親的姓名 寫在紙上交給我。
那年是1980年,兩岸關係還未解凍。我離開澎湖經台北回港後,向負責統戰我的朋友報告在台經歷,最後鄭重提及這事,請他幫忙,他說會反映。第二回見到這位朋友,追問該事,他對我說:「廣交朋友的確重要,但我們只做上層工作。」
沿 海岸台九線北行,天氣很好,除了幾段貼着山邊的上下坡路比較窄、要小心行進之外,路又平又直,六十多公里飛快騎乘,一點不吃力。中午,經過台東市外圍,沒 有進去,直衝富岡漁港碼頭。到了之後,才知當天沒有到綠島的渡輪班次,最快要等到第二天下午四時;到蘭嶼的也沒有。沒辦法。在碼頭旁邊小店吃了一頓休閒的 午飯,看完幾份店主自動拿給我的《自由時報》,然後起動,慢慢朝反方向騎乘五公里回到台東市,在市中心的一家不錯的民宿下榻,死心休息一天再闖綠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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