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1 July 2012

台灣騎乘記之六:差半秒人仰馬翻 錯一言國破人亡

信報財經新聞 9-7-2012
練乙錚

在墾丁天主教活動中心過的第一晚,睡前坐在榻榻米上,一面自己按摩手腳關節肌肉,一面回想這兩天旅途上的各種經歷,覺得多走的路、多流的汗,一點也 沒有白費,既考驗了自己體能和意志,又認識了多一些人物和事物,經驗殊為難得。也許我這輩子當上班族、上學族當得太久,習慣以為依直線最省事、走捷徑有着 數,快就是好,其實不一定如此。

雙人房間不大,但服務員說:「晚了,不會安排別的旅客進來共用,不過,因為只付400元新台幣一晚的一人租 金,所以只能佔用客房的一半。」那沒關係,因為我素來主張小足迹生活,盡少佔用資源和空間,而且此行帶着的東西少得不能再少。房間裏,不設電視,但有空 調、私浴、洗手間,簡單乾淨。沖洗過的戰馬安靜地擱在一邊悠然自得,好像還多了一點傲氣。關燈之後,沉睡十一小時。

次天起來,發覺背肌腿肌 依然又痠又軟,好像沒有一點改善,於是決定休息一天不騎乘,重訪鵝鑾鼻的計劃留待下次與隊友來時再說。先洗衣服。這應該是之前那晚的工作,但因為打算在那 裏停兩天,所以躲懶到次天早上。長途騎乘,衣物不能多帶;我只有兩套騎乘服、一套便服、三雙襪子、一件風衣、一件超薄雨衣,已然足夠,但穿過的衣物必須當 晚洗濯、乾透。

長途騎乘,最好穿專用服。這種衣服,現在一般用透汗纖維作材料,比較舒適、貼身,還可減少風阻。上身是一件T恤,設計特點在 於整個背面下半部分是一個大口袋,最好用來放置地圖以及一些高能量食品(地圖要先放在透明膠袋裏,防汗防雨)。褲子短的一般也長及膝蓋上部,有助防曬;胯 下縫有一塊透氣軟纖造的墊子,厚約一公分,富彈性。男士穿這種褲子,除了舒適,據說還可防止騎乘太久可能引致的不育……

更好的一半

我把衣物洗好掛在院子裏的線上風乾,然後到大街上蹓躂。星期天的上午,墾丁的遊人都不在市中心,食檔也未開,街上很清靜,和昨晚夜市不一樣。下午,遊人更少,因為多數要北上,趕星期一一早上班、上學。

從 台北出發到達墾丁,剛好是我環台首圈的一半,連休息、觀光,共花了九天時間。因為選擇了一段迂迴路,所以總共跑了五百多公里,比一般環台半圈稍長。大體 上,我做到按計劃完成進度;這給我很大信心。餘下的一半,我準備這樣走:從墾丁順時針向西北出發,先到恒春參觀古城,然後北到車城找縣道一九九,再東往大 牡丹;從那裏上山回到壽卡,下山到大武。那是和來時差不多長的一天路程。之後沿太平洋岸邊的台二十六線北上到台東市,從那裏坐船到綠島(火燒島)逗留一 天;回來之後,沿海岸台十一線北上,用兩天時間騎到花蓮,在那裏留兩晚,游太魯閣。跟着,須改坐火車,因為從花蓮到蘇澳的公路(蘇花公路)連日天雨,變得 十分危險,不好騎乘。到蘇澳之後,有兩個走法。其一是靠內陸,先到宜蘭縣的溫泉區礁溪,從那裏找北宜公路向西北走,直接回台北。此線較短,但有兩段上坡 路,頭一段十六公里,平均斜率超過五度,絕非兒戲。另一走法,是從蘇澳往北,沿海岸台二線兜一個大圈經過基隆、富貴角(台灣島最北點),然後南下,沿淡水 河畔回台北市中心。走這個半圈,計劃共花九天,回到台北應該是3月21日;再休息兩天,六位隊友便陸續從香港、北美、英國抵達。

恒春古城是 清朝建的,今天只存城樓,其中以南門保存最好,大部分用紅磚建造,線條簡樸幽雅。我在那裏參觀的時候,剛巧遇上幾位香港遊客,都是年輕人,租了車子還僱了 導遊;彼此羡慕對方的旅遊方式之後,拍了各種組合照,各自上路。到了車城,開始下雨,有時頗大,我在縣道一九九入口旁邊的派出所鐵馬驛站裏避雨,接近中午 才可以重新起行。這條路很好走,車輛不多,兩旁是田野;走了半小時,才想起要在進入山嶺之前吃中午、備糧草,於是,便在一個度假營地對面的小食店停下。怎 料店門是關上的,敲打呼喊老半天也沒有回應。這時,一輛和我走同一方向的車子停了下來,開車的走下車,匆匆也來敲小店的門,恐怕也是找東西吃的。他大概看 到我有點失落的神情,問道:「吃鴨蛋不?」還沒等我回答,他已經跑回車裏,又匆匆的跑回來,手上拿着兩個蛋。「這是鹹蛋,這是皮蛋,你吃不?」「吃!但是 你呢?」「沒關係,我開車,很快到前面鎮上有得吃,你騎車,你拿去!」我還來不及好好謝過,他已經匆匆上車,開走了。我左手拿着鹹蛋,右手拿着皮蛋,給這 一點突而其來的善意弄糊塗了。

這裏曾經決定台灣命運

縣道一九九愈走愈美,翠綠的農田兩旁一里復一里的籬笆上開滿了深紅橙紅的剌杜鵑,我輕騎漫過,微風吹越籬笆,修長的幹條連花帶葉彎彎地伸出路邊不住擺動,我於是知道,花枝招展原來是這個意境,更加捨不得提速。

這 條縣道經過一個古戰場,是部族社會遺迹。未幾,一個書着「牡丹社事件紀念公園」金色大字的長壁出現在左方;停下來觀看,再問路過的本地遊客,才知是為紀念 一個清治時代原住民與日兵戰鬥的事件而建。後來,我閱讀了一些資料,了解到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其在日本佔領台灣過程中所起的關鍵作用。事關重大,這裏扼 要介紹一下。

1871年,一艘琉球船遇風失事,漂流到台灣島東南岸的八瑤灣(今台東縣滿洲鄉附近),六十六名船員登陸,被土著襲擊;船員輾 轉逃到今屏東縣牡丹鄉附近,又被排灣族人捕殺,前後共五十四人死亡,當中包括若干日本人。當時琉球是一獨立王國,主權不屬日本,但因為處於大清與日本之 間,左右為難惟有兩面討好,朝貢大清又藩屬日本。其時台灣屬於大清,日本遂要求清政府賠償。豈料當時在清政府裏負責外事的總理衙門大臣毛昶熙,竟採取推卸 責任的態度,說殺害船員的生番乃「化外之民」,清政府無法管轄,亦不負責賠償。清政府管治弱點遂因一言之誤暴露無遺。日本既探出虛實,認為大清既不能有效 管治台灣,遑論兼顧琉球;於是逼迫琉球交出主權。清政府當然不願喪失一個朝貢國,遂強烈反對,最後雙方同意由英國當仲裁,結果日本得直,自此琉球歸日本所 有。1874年,日本向台灣派兵,攻打牡丹鄉內原住民各部落,原住民傷亡慘重,生還的很多四散出逃,一些部落從此消失,餘的投降,歸順日本。這就是台灣史 上極重要的「牡丹社事件」;日本史上稱之為「征台之役」。事後,日軍屯兵於西岸車城,開明治維新之後該國駐軍海外的先例。自此,日本併吞台灣的意圖及軍事 部署更為明顯。

進入山區,又下起毛毛雨,山路濕滑,我因此遇到了整個旅途中唯一一次事故,可幸人車無損。事因上坡速度慢,一邊的腿發力,車 頭便向同一邊拐,這是人車保持平衡的自然反應,但騎乘者必須隨即反向扭動車把,糾正行車方向。對稍有經驗的騎乘者而言,這些動作都是慣性,不必思考。但我 一個不小心,糾正車把的動作慢了半拍,車子前輪遂滑到柏油路面以外較低處,再糾正的時候,輪胎濕滑,爬不上路面,反而給路肩卡死,瞬間人仰馬翻,手掌與膝 蓋同時橫仄着地!掙扎站起,檢查戰馬,發覺絲毫無損,再看看自己,沒有皮肉傷,動幾下關節,感覺亦無不妥。

過了要帥的年齡

關 於騎乘安全,不妨多講一點,給有興趣的讀者參考。我生性怕死,但又往往喜歡有點危險的活動,解決矛盾之法,便是做足安全措施。這次騎乘,全程不僅戴上頭 盔,而且不是騎自行車用的很猛男的那種,而是防護性更高一點的密封椰殼型半盔,通常是騎輕機車才用的。二者的製造工藝和材料都差不多,一般都符合各自的國 際安全標準;然而,自行車專用頭盔,面上有多條氣縫,天熱騎乘戴着,頭部散熱較快,但失事撞擊時若有硬物從氣縫插入,便雙倍危險。台灣的3、4月還不太 熱,我估計戴着這種密封半盔作體力騎乘也不會中暑,撞擊時的防護作用則較好。此外,我除了穿騎乘自行車專用的防護手套之外,還特地戴上玩滑板用的護肘及護 膝(三公分厚)。如此穿戴額外防護物,起初有點不舒服,但很快便習慣;樣子是怪一點,但我早已過了要帥的年齡和心理階段,安全比看相更重要。那天發生意外 沒受傷,手套、護肘和護膝起了關鍵作用。另一個經驗教訓是,自行車若在較低處以幾乎和路肩平行的角度試圖上肩,一般很困難,雨天尤其是,一旦上不了,容易 翻車;若要上,一個方法是以較大角度對着路肩「頂硬上」(可能損毀輪胎),再一個辦法就是停車、搬上。那天我應該用後法。

失事居然沒事,於是更抖擻精神,挺進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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