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录(上)
——有关藏汉民族和“藏二代”的漫谈
【名词解释】所谓“藏二代”是指59年以后驻藏官员和军人以及自愿进藏谋生的下一代子女。这些人大多年龄现在已是四五十岁。其中有些是父亲(或母亲)和藏族通婚,即所谓的“半藏半汉”。他们在西藏出生、成长、工作、成家立业。其中的很多通藏话,甚至日常彼此之间的交谈也常用大段藏话。
谈话是从一个黑色幽默开始的。
“藏二代”之一(以下简称T):在市里开维稳会议,有一个刚从内地调来不久的企业负责安全的头头问我:“‘三·一四’过去这么久,一切好像都正常,为什么这种会议如此频繁,上面如此紧张兮兮?”我笑道:你不知道(指频繁的自焚事件)?他问:知道什么?我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买菜时听人说的。他骂道:操!我已经不下三次听到有人说“买菜时听人说的”了。
(我们都放声大笑)
我(以下简称M):这个类似的笑话在斯大林的苏联、毛泽东的中国流传很广,想不到到了二十一世纪的胡时代依然是不是段子的段子。
T:毕竟都还什么都没有变,依旧是共产党时代嘛。
M:记得马丁·路德金说过:我不惧怕恐惧本身,我惧怕的是恐惧下的可怕沉默。你有恐惧感吗?
T:我没有。对西藏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我看过很多人的言论,无论是汉族还是藏族,无论是站在统治者立场还是站在反对的立场的。我着急,绝大多数根本就是意淫西藏。相互谩骂、人身攻击充斥网络。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西藏,只是受到各自意识形态的支配。事实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M:但你还是没说,不是吗?
T:是的。你的推特我经常看。我也有过冲动要开一个推特账号,有几次我都想打电话找你来着。我觉得我要是亮出自己的观点,一定会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强。但我想想还是放弃了这些想法。我倒是不担心自己是否会受到什么惩罚,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而是担心家人。我家里有至少五个能在仕途上继续走下去。不能因为我而害了他们。
M:这还是恐惧,只是出于利他的恐惧。更多时候,正是由于出自对“连坐制”的恐惧,这是恐惧才更具有威慑力。当局知道,历史也已早就证明。
T:凡是涉猎西藏敏感的话题我从不跟人说,甚至我的家人亲戚。我要在这块地方继续待下去。
M:你放心。我们今天所谈的一切都由我一人担责。即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是会说:“买菜时听人说的”。
(他大笑)
T:我看过你绝大多数文章,我相信你。
M:你如何看待藏民族?(我见他沉吟)我换个问题,你觉得藏民族有哪些你最痛恨的劣根性?
T:这个问题太容易引起争议。很多汉人说藏人肮脏,不洗澡。我从来不用“肮脏”这个词,我用“邋遢”。藏人不注意清洁自己有历史原因,也和气候有关。游牧民也好农民也好,生个病不得了。花不起那钱再加上寻诊问药的路途遥远难行,洗个澡甚至是件要人命的事。还有,拉萨即使是最热的天,人不出很大的体力想出汗都难,更何况高海拔的农牧区。
M:是啊,前几天我在米拉山附近的牧区穿着冲锋衣还冻得瑟瑟发抖。
T:你看现在的城区藏人,哪家没有太阳能热水器?哪个出门不是光鲜亮丽?汉人以偏概全的臭毛病总是像牛皮癣一样难以医治。当然,他们中的很多确实很邋遢。但跟几十年前相比,已经好多了。
M:是啊,我三十年在西藏看到的随地拉屎拉尿的现象已经有飞跃式进步了。随着生活环境的逐步变化,人类的陋习也会相应改变的。比如一个有习惯吐痰的人,除非他真的很麻木,通常也不会在一个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口吐莲花”的。
T:说起随地大小便,我听过一个藏族讲的笑话:一个维族,在天安门广场欲撒尿被制止,他不服气争辩道:(他学着新疆汉话)羊肉串子不让卖;葡萄干子不让卖;我掏出自己的东西看看也不行吗?
M:这笑话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又是一场民族间的混战。我也同样听过一个流传在拉萨的笑话:一个藏人要随地小便被制止,他的那曲藏话说出的辩词像诗一样:“天蓝蓝,地黄黄,这里不尿还往哪里尿?(大意)”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在藏区跑几乎从来不进厕所。蹲在浓郁的香草下,一会观察近旁牛粪上的昆虫忙上忙下,一会用眼推拉远远近近的山峦。在广袤的大自然排泄,我有一种和畜生一样的说不出的快乐和自由。(他大笑,连连说道:我也是,我也是。)除了邋遢,还有什么?
T:酗酒。
M:是啊。我认识一个,阿旺边巴。这次进藏的第二天就问我弟弟他的下落。他告诉我他前年因为酒精肝恶化病变死了。98年我带着儿子和他过了几天林卡(藏区一个风俗,类似汉族的野炊)。我儿子那时才6岁,但他至今记得他,和蔼、热忱、幽默。当初一个在我居住的地方小有名气的康巴汉子就这样被“马尿”溺毙了。他死时年仅四十岁。前几天我告诉儿子那个和你玩了几天“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啊”的边巴叔叔他真的“飞”啦时,大洋彼岸那头的儿子沉默良久,半响,他幽幽说道:“边巴叔叔是第一个教会我‘醉’是什么滋味的人。”
T:我们在一起喝过。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醉酒从来不撒野的藏族。到了生命的后期,他打折扣地接受了医生的劝告,将川白酒改成了啤酒。经常看见他喝着喝着,突然一拍脑门:“坏了,我的保肝片忘记吃了。”他取出药片,放在颤抖不止的手心,就着啤酒艰难地仰着脖子把药片送进嘴里······唉。
M:藏族酗酒到底为了什么?和宗教信仰的丧失有关,还是其他?
T:说不好,可能吧。高原天寒地冻的时间占绝大多数。酒是为了御寒,却也成了要他们命的东西,想想真是悲哀。我有一次和一个高官同乘一辆车。他指着路灯下、道路旁躺着的酒徒,痛心地对我说:“我们这个民族啊!”那种表情,我永远忘不了。
M:我知道很多这样的人,或者处于对婚姻状况的不满,比如边巴,他原先真是模范丈夫,相妻教子。可是因为做环卫工的妻子常常下班后和同事在甜茶馆喝酒而烂醉又屡劝不止,一气之下打起拼来开始酗酒一发而不可收。或者是工作地位低下而苦闷,像边巴老婆那样。更多的是无事可干,空虚。他们有一个口号:“宁愿喝死,不愿等死。”
T:说到工作地位,我认为这才是藏族的劣根性所在。他们自古就认为屠夫、天葬师、铁匠等是下等肮脏的行业。这种遗毒直到今天都没有多少改观。他们知道人死需要天葬师,一谈到联姻甚至平日的交往却唯恐瘟疫上身而避之不及;他们要吃肉、要工具,却对提供肉的人,为他们打刀敲锅的人翻白眼。这个宽容的民族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地没有宽容心,令人诧异。我曾就这个话题堵过一个数落汉族不是的藏人的嘴,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们的不是。
M:还有吗?
T;还有就是说他们不收拾家、懒等。我靠,他们过去生活在牦牛毛编织的流动帐篷里或者是阴暗低矮的藏房里,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吗?你在看看现在,我去过的家庭条件好的甚至有一个藏式客厅,一个汉式客厅。至于懒,我还是认为这和他们的生存方式有关。你用都市竞争忙碌的生存方式去衡量一个农牧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荒唐。赛马节时你到那曲看看他们的生龙活虎;在挖虫草的季节看看他们披星戴月翻山越岭的勤劳;再看看他们平日里常常跳锅庄果谐的刚劲·······他们懒?是你们的脑子懒吧!
M:嗯,你说了这么多,除了酗酒,几乎就是在替他们伸张。
T:(经我这么提醒,他自己也吃惊)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M:我总算明白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了。
M:再说说汉人吧。你是汉人吗?
T:什么话?我当然是汉人了。
M:你这个汉人和你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内地人”有什么区别?
T:那区别太大了。内地人狡诈,为了钱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得出来。你听过藏族有哪个不赡养老人的吗?内地比比皆是。至于兄弟阋墙的事更是层出不穷。而藏族的大家庭大多是共容一室而其乐融融。
M:你依然在说藏族。
T:我们这些在西藏长大的汉族在这一点上和藏族差不多。也许是受他们影响吧,我们绝干不出内地那些事。
M:我想更多的是你们身处这种敬老爱幼的环境中而不自觉地收敛起人性的恶吧。看起来你对“内地人”充满了鄙夷,索性就数落个痛快吧。
T:其实“鄙夷”也谈不上,我毕竟也在内地买了房,以后年龄大了还是要回到内地生活,我有很多亲戚也都是内地人。但我们难受的是:往往有许多内地在这里工作、行商的人实在有很多恶习让人难以接受。更难受的是,往往藏族不分你是西藏的汉人还是来自内地的“内地人”,他们的统称就是“你们汉人”。我们受到这样的连累最后连我们自己都麻木了。都难得和藏人澄清是“内地汉人”而不是“我们汉人”。
M:能再深入一下这个话题吗?
T:这样说吧。内地人在公共场合的大嗓门。你基本很难听到藏族这样。同样在一个汉族饭店,一桌的汉族吆三喝四,喧闹翻天,而隔壁另一桌藏族则是细声细语。这种对比经常使我在我藏族的同僚面前无颜以对。至于他们打电话时的声嘶力竭更是西藏的一大公害。
M:这也是中国的公害。西藏有像西方一样的注重公共场合文明的传统是否和他们曾受英国文化的影响?
T:我看不是。受宗教影响更确切。
M:我在拉萨坐公交车,常看到汉人的身边一旦有农牧民模样的就坐,他们就尽量把屁股往车窗那边挪,然后把头扭到窗外,用手紧紧捂住嘴鼻。那种即使崴了脖子也在所不惜的“凛然”样我看了就生气。都是下层人,人家身上的酥油味在这片空气中存在了上千年,你才来几天啊。这种极为无礼的举动我要是藏族也会心里不平衡的。
T:最可气的我经常在长途车上看见“内地人”他们一边嫌藏族身上的味大,一边脱了鞋肆无忌惮地抠脚丫。
M:一个刚穿上还是开裆裤的民族觉得有资格鄙视裹着兽皮的民族。典型的民族自大狂。
T:在很多方面他们甚至比裹兽皮的更野蛮。还是拿坐公交来说。你发现没有,藏族老人上公交几乎都有藏族主动让座。而“内地人”则几乎不会让藏族老人。由于这种现象的普遍存在,后来藏族见到汉族老人也开始不让坐了。我在车上只要见到老人,都会说:“莫拉,(或‘波拉’),XIW DA【大妈(或‘大爷’),您坐我这儿】”。有一次,我妻子在我让座后悄悄地在我耳边说:下次让座不要说藏话。
M:她有想通过你为汉人“平反”的抱负。
T:很难。
M:游客中有很多是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啊。他们的文明应该能改变一些藏人对汉人的看法吧?
T:是的,我也承认。但一些人不顾宗教信仰的忌讳,在寺庙的藏经堂里逆向行走,口无遮拦等行为往往会引起比不满严重得多的情绪,要想消除这类情绪,需要更多文明人的巨大努力。举个例子:镜头暴力由来已久。在藏区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也是一大公害。每次看到那些自以为有几个臭钱拿着长枪短跑对着磕等身长头的藏民一通咔嚓时,我都有上去把他们手中那玩意砸碎的冲动。你妈的,就是拍动物园里的猴它们也有回睡舍不让你拍的选择自由啊。可藏民没有,他们往往表现得很愤怒,但又很无奈。他们不能因为这帮畜生的流氓举动就停止宗教仪轨。要知道,这类对宗教的侵害行为不但会引起众怒,而且很容易被人为化上纲上线。
M:藏人的隐忍往往“成就”了再次伤害他们的同一把剑。
T:我同意。这是这个民族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M:还是回到“内地人”身上——看得出你们“藏二代”努力在撇清和他们的非天然关系。
T:你是在内地长大生活的,上述言论有冒犯你的吗?
M:我以前就说过,在一个民族矛盾暗流涌动的地方生活越久,对民族的议题就越是不敢张嘴就来——除非你本来就具有强烈的倾向性。我们的交谈到目前为止尚没有触及政治这根敏感的神经,也不存在恶意的对整个民族的攻击。只是作为个人对生活观察的感悟而已。我比较反感那些把所有事情都用二分法的表述方式,我认为那不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客观而是社交学意义上的世故和油滑。当我们讨论一个民族的劣根性时,就应该把其主旨谈透谈深,谈得心惊肉跳才可能有触动灵魂。那种打一巴揉一下的谈话方式我个人极不喜欢。不错,我应该算是你定义上的“内地人”,但近四十年的内地生活始终都使我无力修正自己只是一个在“内地”的寄宿者的定位——我觉得我和“内地人”格格不入。相反,我一直自作多情地认作我的出生地西藏是我灵魂归属之地。我自认不属于任何民族,我没有故乡,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国界,就像权力的枪炮在哪里那里就是他的私家花园一样。没有土地永久拥有权的人,其附着在土地上的所有财产都只能是寄生的浮萍。“游牧民”是我的精神身份。
T:那就好,其实我在表述时心情也是异常沉重。再举一个近乎难以启齿的事例。藏族对于在人前放屁这件事比较忌讳,尤其是在饭桌上,那更是可以上升到亵渎这个层面的。有一次在酒席上,一个内地人竟然翘起半边屁股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同桌的三个藏族相互看看,几乎同时起身,收拾衣帽,只跟我和另外一个同事用藏语打声招呼,就拂袖而去了。我当时火冒三丈,竟然不顾这厮是总部派来的副总身份,冲着这家伙吼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你知道这家伙这么说?他一脸无辜地用川话回道:“是个人总得放屁嘛。有啥子无耻哦?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要放屁。这帮藏族就这么走咯也太让人恼火咯。锤子哟。”我当即顾不上他是我上级的关系,站起来对他一字一字地说:“你让老子也恼火!”掉脸就走了。
M:后来有事吗?
T:没有,老总知道这事后把他狠狠臭骂一顿,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做得对。如果那个副总敢由于此事而刁难我,直接打电话找他。
M:老总是哪里人?
T:也是四川的。
M:我也讲一个故事。在延安的毛有跟人边谈话边捉虱子的习惯(斯诺《西行漫记》有描述),这和李志绥曾劝毛应清洗满是阴虱的下身被毛以下流理由拒绝风格一致。毛的做派也有其渊源,他有效法晋名士王猛见桓温故事之嫌:“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就这么一个近乎无赖的行为,下作文人却有如此生花描述:“一个党的领袖竟然在外国记者面前松下裤带捉虱子!惟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风流。”(陈传席)毛的孙子新宇将军在记者会上的抠鼻屎“雅举”,大概是得祖辈真传和文人鼓舞。
T:操!蛇鼠一窝。
2012年7月18日写于拉萨
from 磨蹭到老、到死 http://qiumazha.blogspot.com/2012/07/blog-pos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