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乙錚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指的兩件事,其實無分先後。 旅行之前做一點功課,固然可增途中樂趣,但事後進階閱讀, 有助融會貫通,尤為有益。例如我提筆 寫濁水溪,翻查一些資料,竟由一條小溪的名字起, 在互聯網上跑遍半個地球四百年時空,才回到原點, 中間讀到有關日治時期台灣發生的霧社事件,又由此了解到 更重要的牡丹社事件,繼而琉球國史、荷蘭的台灣殖民、 台南的熱蘭遮城(荷蘭文原作Fort Zeelandia,今安平古堡;Zeeland 是荷蘭國最西南臨海省份,英文寫作Zealand,即今「 紐西蘭」中的「西蘭」)。跟着,讀到南明國姓爺鄭成功、 其父汪洋大盜鄭芝龍、其母日本九州平戶島 女子田川氏的事迹、傳說( 鄭在平戶島的出生地我去年竟有機會到過兩次)……。 如此追索閱讀,誠快事也,若非趕着下筆,簡直停不了。
濁水溪的 名字是日本人改的,位於台灣中部,最上游是南投縣的霧社溪。「 社」是台灣原住民居住地的稱謂。清治時期,漢移民居住地稱「莊」 ,番人聚居的地方則稱 「社」,後者沿用至今;到台灣旅行,離開大台北,到處都可見到「 社」。日治時期,日本以台灣為農業生產基地; 濁水溪以北因為是亞熱帶,以南則入熱帶,日人 於是安排在溪北多種水稻,溪南則勸植甘蔗。這個生產格局, 在台灣工業化之後有所改變, 北部稻米和南部甘蔗的生產比重都減少, 改為大量集結到中部靠近濁水溪 的台中、彰化、雲林、嘉義這幾個縣裏。因此, 我自台中大甲出發往南,跟着的一兩天大都是在田野中騎乘, 視野廣遠,感覺比較舒適,和頭兩天穿越工廠區時很不 一樣;跨過濁水溪西濱大橋之際, 只見橋下除了幾百公尺寬的水流之外,河床沉積帶上也鋪滿良田, 沿溪而下一望無際。
變色的路途
濁 水溪也是一條政治板塊分野。1949年, 跟隨蔣介石敗走台灣的大陸人,數約一百二十萬, 佔1956年台灣人口普查結果總數的百分之十三; 這是四百年來繼閩 南、客家之後的第三波漢人對台移民(從漢人的觀點看, 這一波毫無疑問是「移民」,但從台灣原住民的觀點看, 則和之前的兩波一樣,都是殖民)。這一百二十萬 「外省人」,絕大部分聚居台灣西北部,南不越濁水溪,東不至「 後山」(中央山脈以東的海岸地帶)。上世紀末,本省、 外省對立轉化為「藍」、「綠」對立,政 治的地理版圖,依然以濁水溪劃分,以北是藍的天下, 以南是綠的地盤,很少例外。不過,這個分野近年有所突破, 互相滲透,但以綠色勢力北進為主。舉例說,濁 水溪以北三十多公里處的彰化縣鹿港鎮4月28日進行鎮長補選, 民進黨候選人最後以七成多的票數,擊敗國民黨對手。上一屆鎮長( 國民黨籍)是得到八成一選票 上台的。年初,馬英九總統在大選中得勝連任, 本可替國民黨籍候選人在補選中加分, 但受一連串棘手的政策問題困擾,包括油電加價、美牛進口、 國民黨榮譽主席 吳伯雄在北京提出「一國兩區」概念,字面上比「一國兩制」 還要弱,連美國政府也嚇一跳,等等,讓民進黨乘虛而入, 結果反而輸了。
台灣政治頻 譜由北至南即由藍轉綠,這一點在騎乘路途上感覺很強烈。 因為帶着的日本手機制式不同,不能接收台灣的3G, 旅途上看新聞有困難,WiFi不是很多地方有, 故每到吃飯或小休時間,找到店子進去坐下之後, 我總要向店主人借閱當天的報紙。往往,在北部的台北、新北、 桃園、新竹,店主人給我的,不是《聯合》便是 《中時》(深藍,統派);到了台中、彰化一帶,忽然都是《蘋果》 (淺藍,反共);再往南,在雲林、嘉義,《蘋果》漸少,《自由》 (深綠)漸多,及至台南、 高雄、屏東乃至台東、花蓮,則盡是《自由》天下矣。論全台銷路, 這幾張報紙,《自由》第一,《蘋果》第二,《聯合》加《中時》 第三;閱報率分別為 16.9%,15.9%,7.7% 和6.1% (A.C. Nielson 2010年首季調查數字,找不到更新的)。其實, 到台灣騎乘之前月餘,我早已顧及這個藍綠分野,於是提議隊友, 團隊戰衣設計定得有鬥大的「香港」兩個字, 在台灣比較中性(顧不得西環那義正詞嚴的反對言猶在耳……); 結果,這個身份標籤非常有效,藍的知道香港人普遍不接受台獨, 綠的認為香港人多受北京的「一 國兩制」代理人打壓,和他們同病相憐,都對, 故我們無論在台灣東南西北的哪一處,都能得到當地人熱情對待, 話匣子一打就開。
「漁政」與奶娘
想 改變綠色選民政治取態的,除了國民黨,更有共產黨。 後者二十多年來試盡文攻武嚇,惡話撂過,飛彈打過, 發覺都有反效果,於是最近放軟手段,改為通過 ECFA「讓利」。在南台灣、東海岸的公路上, 隨處可見一隊一隊的陸客旅遊巴。每一個旅遊點的商店裏, 人頭擁擁都是來自大陸的觀光購物客。蘇澳新站從火車 上下來的,一團一團也是來自大陸不同省份的遊人, 由舉着小旗的領隊帶着;那是因為蘇花公路太危險, 旅遊巴於是都在花蓮卸下陸客,空車開到蘇澳,陸客則坐一 程火車到蘇澳新站,會合再上車。今年稍後,據說還會有自由行。 有一回,我在墾丁一間局促狹小的麵食店裏吃中午飯, 店主是閩南人,我跟他對話:「你們不怕有 共產黨過來?」「怕什麼?我們只是要他們的錢,不是要他們的人! 」「大陸人來這邊結婚生子留學打工經商,最後呆下來, 用錢買光你們的資產,到時怎麼辦?」 「不怕耶!我們這裏有自由,他們來了享受到了,就會變的!人嘛, 總是喜歡自由!我們能把他們同化!」當時我心裏想: 好像沒看到哪個來香港經商的太子黨駙馬 黨擁抱了「香港核心價值」, 反倒是香港的一些本地高官巨賈接受了「非錢勿擾」 的共產黨官場風氣,給大陸同化了;然則, 這裏一個販夫走卒心中的大道理如此堅 定,到底有什麼憑藉?
今年初,台灣總統大選前夕,大陸通過ECFA機制,買起中、 南部所有生產石斑魚、虱目魚地方的漁獲,而且還入契保證價 格,契約價高於台灣市價百分之二三十, 藉此打動當地綠色選民的心。這件事,台灣當地傳媒曾大事報道。 馬英九後來贏了,固然與大陸對台政策有關,不過,看來 卻不是中共的讓利手段在台灣中、南部生效的結果。 我3月中旬回到台北,休息的幾天當中, 花工夫找到一份今年初總統大選的政府統計資料, 細緻詳盡顯示了在所 有生產出口大陸契約魚類的中、南部各鄉鎮, 馬英九得票率竟比四年前跌了六至八個百分點,無一例外, 而民進黨在這些地方的得票率則一律提升,平均升了四個百 分點。以這個統計結果比照墾丁那位小店主的話,饒有意味。 後來看到一位藍營人士評論,認為漁區民眾的投票行為不理性, 顯示他們還不配享受民主──票為什麼 不是投給出好政策簽訂ECFA讓他們得甜頭過好日子的馬英九? 答案恐怕是,民主理性並不如此簡單;在一般人的認知裏, 往往也有經濟之外的其他同等重要價 值,哪怕這些人不過是引車賣漿輩。奶等於娘的話,民主失去意義, 極權並無不可。
我的羅茜南蒂
在往南的路上穩速 前進,穿過嘉義的水鄉,心情真正開始舒暢。回想頭一兩天, 離開熟絡的台北獨自騎乘,前路漫漫毫無經驗。車是新的, 初感雖好卻不知能否抵受長途跋涉。心有凌 雲志,卻無從估計身體受得了受不了。每到下午四點, 更開始擔心能否找到民宿。還有最困難的, 便是常常要在古老工業區、建築工地區的路上走;車子要騎很慢, 眼睛得不停留意前面三公尺的地面上有沒有釘子、碎石、玻璃片, 有則瞬間決定左閃還是右避,但又得小心後面兩旁其他車輛。因此, 那幾天,精神其實比較緊張, 總是想匆匆地跑,潛意識裏不想停留。三天之後,信心漸漸增加, 體力發覺應付得來,民宿好像愈來愈多;習慣了當地交通, 特別是和那些多如牛毛的機車騎乘者互 動良好;而且,知道了一公里一公里慢慢地騎, 竟也可以一個一個城市穿越。
然而,最關鍵的是,開始對自己的戰馬有信心,可以和「牠」 說話了。遠足人最先跟自己的兩條腿對話,然後是腳下的那對靴、 手上的那根杖。帆航者如果不能和自己的船、船上每一塊帆、 每一根繩、每一件工具像夥伴一樣地交談, 就會連做解纜起航的簡單動作也感不安,遑論牽星渡洋。
車 子是上網找的。事先我訂下若干條件:一、可折疊; 帶上火車飛機較容易,而且往往不另收費,僻遠處遇意外, 折起呼一輛順風車便能脫困。二、要普通公路車尺 寸,不要微型;就是說,車身要高,輪胎規格起碼是「二十六吋」( 英制),最好是「700C」(法制),以期轉向操控穩定、 交通密集之時別的駕駛者容易看得 見。三、車架料要合金鋼,不要炭纖;重一兩公斤不打緊, 重要的是耐碰撞翻摔,長途騎乘之時車身適度柔韌, 較能應付不良路面。四、價格適中,不逾1萬港元 (這是中下價,見過最貴的要25萬港元;不過, 超過1萬港元的車,對不是專業車手而言,邊際價格效用比下降快, 不划算)。五、台灣有供應;中高檔車,全世 界台灣最便宜,選擇最多,而且,到那邊買,我可空手而去、 攜帶而回,省卻一程麻煩。合此五條件的品牌型號只有四種, 最後挑的是美國設計、台灣製造的 Montague FIT,因為折疊機制巧妙,不改變車架關鍵幾何結構, 熬坡之時不會有鬆動感。古法語montague 是「山」的意思,但我買的型號不是山路車而是馬路車。 淨重十二點五公斤,配備行李架、馬袋、站架之後是十六公斤。 一字車把後彎八度。前三後九共二十七速, 造型有古典味。
不知不覺,這個有點不自量力的唐吉珂德,騎着他的羅茜南蒂, 來到台灣歷史文化第一城: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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