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驥
編按:上周六(20 日 ),四川雅安市發生7級地震,逾萬人受災。世紀版記者許驥親赴雅安市,與駐守當地的香港志願團體會合。今明兩天,許驥記錄他所見所聞,細察災區狀。
汽車行駛在川藏公里上,如果一直往前開,就是聖城拉薩。我不敢相信自己身在這裏。一到早醒來,從繁華有序的香港出發,下午,卻置身這隨時可能天旋地轉的土地。雅安出名了,和汶川一樣。四川這片不幸的土地上,居住全世界最樂天的人。
當 年 獎 學 金 捐 誰
我為什麼要來?我這麼問自己。
四月二十日早上醒來,打開手機,撲面而來的消息是雅安地震了。我趕緊上網看看雅安在哪裏,發現緊貼省府成都。然後,趕緊給成都的朋友發信息,詢問是否安全。謝天謝地,一切安然。那一整天,我都試圖轉移注意力。但是,我始終無法釋懷。令我不安的是,五年前的記憶… …
五年前,汶川地震。當時在杭州上大學的我,陷入深深的糾結。一方面,面對慘絕人寰的災難,每天都有無數教人心碎的新聞傳來,我多麼想馬上坐火車奔赴現場,出一分綿薄之力。另一面,生性多慮的我,是那麼膽怯而無能,完全不知道應該尋找什麼機構和誰一起去,又不知道隻身一人前去,將陷入怎樣的茫然境地。於是,我退縮了。而更加令我後悔的是,我將那年的獎學金,悉數捐給了中國紅十字會 ─ ─ 這個財政不透明、醜聞頻頻的機構。
在汶川地震的那短時間裏,每天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無數可怕畫面。即便多年之後,這樣的噩夢仍會偷襲我的睡眠。
人的一生,並不是件件事都有機會彌補遺憾。我們當然都不會希望災難重演,可是不幸的,它就是重演了。同樣在四川,一場地震,來得那麼突然。我仍想要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真的不能再這樣了。這一次,我必須去。
當天晚上,我購買了四月二十二日前往成都的機票… …
樂天的四川人
飛機是出奇的準點。我和經人介紹的兩個朋友──歐姐和小胡,在雙流機場會合。距離我上次來成都,整整二十年。
雖然剛剛到成都,就聽當地人說,汶川地震時為了預防疫情,無數死屍被推入深坑,然後被澆築水泥的可怕傳聞。但是,四川人的樂觀還是讓我感到輕鬆。
我們租的汽車司機告訴我們,因為汶川地震,成都人面對地震早已很氣定神閒。他說,四月二十日早上,他被地震晃醒,可一點也不緊張,心想,多晃一會兒再跑吧?結果晃了幾分鐘才停,他悠悠然起,然後還洗了個熱水澡。他的妻子抱七個月大的孩子在客廳焦急地喊:「快跑啊!」他卻說:「不要慌嘛,又沒有再震。」
一路上,司機還不斷給我們講「雅安三寶」:雅雨、雅女、雅魚──雅安經常下雨,雅安女人漂亮,雅安的魚好吃。因為雅安地名中有個「雅」字,所以顯得這「三寶」都頗為文雅。但是仔細琢磨,總覺得是文人騷客為了押韻,而硬生生湊出來的「三寶」。
我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天全」的小鎮,因為香港的慈善團體「無國界社工」在那裏。但歐姐和小胡,並無所謂去哪裏。歐姐在汶川地震時第一時間趕往災區,一住就是兩年多;小胡也有去玉樹地震災區支教的經歷。在他們面前,我是個新丁,有很多事情需要向他們請教。
汽車開了一個多小時,進入雅安地界。路上,不僅看見運送物資的軍車,還有不少以個人名義運送物資的私家車,他們往往會在車上掛標語,例如「雅安挺住,我們馬上就到」等等。也不知道是給災民加油,還是給自己加油。
但 進 入 雅 安 後 , 挑 戰 才 真 正 開 始 。
譚作人在哪?
與早前在網上看到的消息一樣,可以進入雅安災區的多個高速公路出口,全都施行了交通管制,私家車根本不得進入。在通往震央蘆山的出口,警察非常兇惡地訓斥我們:「這是生命通道,知道嗎?!」我們只好趕緊走人。
最後,我們在一個允許下,於不知名的路口下了車。
司機走了,三人決定隨機應變。
我們詢問了當地村民(幸好四川話和普通話接近,他們的方言我們勉強聽懂),發現要去天全,必須先到雅安市區。而用電子地圖查詢的結果是,距離天全還有二十二公里,步行需要九小時。我們遂決定徒步前行,並嘗試搭順風車。幸運的,很快我們便搭上了順風車,來到雅安市區。一下車,抬望眼,竟然就是「雅安監獄」──發生地震前,這裏關押汶川地震後獨立調查遇難人數而被判以「煽動顛覆國家罪」的知名維權人士譚作人。然而現在,獄門大開,裏面一片狼藉。據說,地震發生時監獄做了緊急疏散,已經將譚作人等人轉移到別處。
與「無國界社工」會合
雅安市區內,學校、廣場,甚至路邊,到處都是安置災民的臨時帳篷。另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志願者。他們愁眉不展,因為前方施行交通管制,他們根本進不去災區,有的車,是專門從外地開來,遠的甚至如北京。此時此刻,你真的會知道並不是好心就能辦好事。我問歐姐怎麼辦?經驗豐富的歐姐非常淡定地說:「我們先步行通過戒嚴區,就能找到車去天全。」我將信將疑,按照電子地圖顯示的通往天全之路,走向318國道。
歐姐是對的。在行過十餘個警察設置的關卡之後,我們果然到了「非戒嚴區」。然後,小胡的「特異功能」開始施展。他是搭順風車的高手,很知道怎樣讓車輛停下來,並讓我們上車。而在此時,三人做了一個決定:分道揚鑣。他們認為,還是更應該前往震央蘆山,我則堅持去天全。很快,小胡便搭上一輛物資車。我則搭上一輛摩托車,前往天全。歐姐也搭車去了蘆山。
摩托車上的我,迎撲面而來的強風,靜靜觀察身邊飛馳而過的景物。如果不是因為決定前來做志願者,我或許永遠都不會來到這麼偏僻的四川山區。路上,有地震裂開的水泥路,也有被泥石流壓得粉碎的汽車。
香港人之勇
這些年,總是聽城裏的人說,鄉下人應該回鄉下去,不要給城市人添亂。可是當你真正來到山區的時候,當你設想自己要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的時候,當你知道城市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時候,真的,你不忍心責怪他們都要往城裏跑。在這裏,生命的消失,如同樹葉落地,悄無聲息,沒有人會記得。城市生活的安逸,或許真的會把人慣壞。對於在城市長大的人,你們總以為生活本應是如此舒適的。殊不知,生活原來也有另一面,叫作「生存」。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摩托車顛簸,我的雙腿有些麻木。但是,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天全。我拿起電話,打給無國界社工的香港駐川代表江紫。此時此刻,聽到一口純正的香港話,心中充滿了溫暖。
江紫很是驚訝。她說,知道很多人被困在雅安進不來,以為不會見到我了,也從來沒有一個香港人會「咁勇」,衝進來。
我到了。港人與港人,在四川地震災區會合。彷彿,這是一場沒有約定的約定,因為某種冥冥中的緣由。故事才剛開始,我剛剛邁入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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