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下的《南方週末》
文/ 沈憶往
《南方周末》從創刊至今，已有27 年了。這張素有「中國第一新聞周報」美譽的報紙，在2001 年江藝平受到中央宣傳部的打壓離開後的日子裏，我見證了它輿論監督力度的日益衰減，從昔日一枝獨秀到成為今日的合唱者之一。
2001 年，來自南方日報新聞採編中心主任向熹接手南方周末，成為第六任主編，這年他27 歲。此前，曾在南方日報主持重大採訪的策劃與實施，發動南方日報報紙改革計劃的向熹，因符合當時省宣傳部指令找一個「政治上可靠」的人，被集團派到南方周末。
2003 年年中，因受《他們眼中的胡錦濤》、《癸未施政》系列專題和《朱鎔基》專刊影響，中宣部大怒，廣東省委宣傳部派新聞處長張東明來到南方報業接管《南方周末》，把他提升為南方報業集團副總編輯，同時兼任南方周末總編輯。
向熹改任為副總編輯，後因《南方人物周刊》和《名牌》雜誌創辦，2005 年，南方周末報系成立，向熹擔任南方周末報系執行總編輯。
張東明在南方周末任職幾年，後因壓力過大，身體不適，辭去南方周末總編輯職務，調回南方日報當副總編輯；隨後向熹以南方周末報系執行總編輯的身分繼續管理南方周末。
2009 年，在向熹和記者張哲「專訪奧巴馬」之後，宣傳部再度出手，南方日報社委、要聞部主任黃燦調任南方周末，擔任總編輯。
黃燦到任第二天，宣布領導班子分工調整後，執行總編輯向熹不再負責新聞採編工作，主要管理報紙的發行和新拓展業務的工作。
黨管媒體黨管幹部
在目前的現實環境中，「黨管媒體」仍然是執政黨畫出的紅線。在改革前沿的廣東省生長起來的南方日報報業集團也不例外。
按照「黨管媒體」的原則，南方日報報業集團的管理，按照目前採編、經營分離的原則，日常的新聞採編受廣東省委下屬的宣傳部管理，經營層面則按照國有企業制度管理，對廣東省國資委負責。
黨通過幹部任免控制、管理媒體，通過人事制度，牢牢的把媒體捏在手心，玩弄於鼓掌之間。此前，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的主編只需要集團考察通過，最後交廣東省委宣傳部任命，副主編、編委可由南方報業自己任命。
這使得南方報業的活力尚存，副主編以下正科級別的部門主任、總監，大致可通過公開競聘，由記者、編輯打分，按照評分結果優勝劣汰。3 年一度的競聘，結果相對公平，能夠留住業務骨幹和帶頭人。
在「非典」和「汶川地震」後，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的總編輯、副總編、編委，也被省委宣傳部納入了幹部管理制度，他們往往根據自己掌握的黑名單，對名單進行審查。
這種改變對南方周末的傷害很大。在去年的南方周末競聘上崗過程中，編委、文化部總監向陽，編委、策劃總監鄧科，編委、上海新聞中心主任朱強3位入選副總編輯名單，在報給省委宣傳部以後，只有不管新聞採編、負責行政管理的朱強最終獲批，擔任南方周末副總編輯。
「當時，集團轉告的大意是，省委宣傳部認為向陽太年輕，還需要鍛煉幾年（雖然他已經快 50歲了）；編委、策劃總監鄧科任職期間，出現了「汶川地震」、「癸未施政」和《朱鎔基》等有問題的報道。」南方周末行政部的某員工轉述說。
張東明到南方周末工作後，為執行廣東省宣傳部的政治風險把關指令，控制住南方周末的時政新聞、社會新聞，不顧南方周末領導班子的投票結果，直接通過宣傳部和集團層面，將新聞部主任伍小峰提拔為副總編輯，讓他分管前 16版新聞。
在江藝平離開後，南方周末的老員工們覺得，有一些東西被改變了。
在向熹成為主編以後，南方周末的領導班子成員（副總編輯以上），每人配了專車和專人司機；南方周末報社年終獎的分配政策也有了變化，年終獎明顯向領導班子和中層幹部傾斜。在江藝平時代，南方周末同事之間，不分領導、員工，一律以「老師」互稱，或者直接稱呼彼此名字。張東明當總編輯以後，喜歡大家喊他「張總」。不久，南方周末的領導層全部的稱呼都變成了「X總」，只剩下員工之間互稱「老師」。
有一個故事，在南方周末流傳很廣：到南方周末工作不到一個月，在簽署員工工資表時，張東明嚇了一跳，他問財務是不是搞錯了？後來，他在南方周末的內部會議上，疑惑不解地說：「黨給你們那麼高的工資，為什麼你們還對黨不滿意？還要給黨挑刺？」當場一位員工回答他說：「張總，這錢不是黨給我們的，是我們自己勞動換來的。」
幾年後，這一幕再次重複：當黃燦接任總編輯的時候，在工資發放表上簽字時，同樣在集團拿工資的他也感歎說，南方周末的普通編輯的月工資，都比自己在集團拿的工資高。
南方周末的記者編輯記得，黃燦在南方周末反覆強調的價值觀：「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國家，我們是共產黨的機關報辦的報紙，我們受共產黨意識形態的管理，我們要為國家利益呐喊代言，天經地義。」
南方周末人說，記者、編輯收入超過總編輯，這才是南方周末的優良傳統。南方周末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徹底走市場化道路，辦報經費、人員工資全部自籌，發行、經營自負盈虧。也就是說，南方周末從創刊到現在，沒有拿過政府一分錢。
張東明和歷史最低
左方曾經評點過他之後的幾任總編輯：「什麼是南方周末精神？就是啟蒙和講真話。講真話是南方周末的體，啟蒙是南方周末的魂，江藝平、錢鋼時代，南方周末一直是這樣做的。但 24版時期的南方周末，從嚴格意義上說還不能算是一張合乎規格的新聞周報。」
向熹當主編後，南方周末擴為32版，按照新聞周報的結構對版面做了大幅度的調整，左方覺得這是向熹立下的一大功勞。但他認為，向熹過於強烈的精英情結，認為南方周末是辦給數百萬社會精英看的，把報紙的大眾性（啟蒙）丟掉了。向熹從外在到內裏，改變了南方周末。
在輿論管制愈來愈嚴厲的情況下，調查記者和深度記者發稿愈來愈困難，基本工資大幅減少。編輯因為版面有保證收入明顯增加。編輯和記者的收入，從此拉開差距，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昔日親如家人的局面不再。
南方周末的新聞報道風格也有巨變。因南周遭受嚴重的政治打壓，輿論監督空間減少，向熹認為轉型不可避免，必須減少靠輿論監督單一報道打天下。這樣的變化習慣了每期有揭黑和輿論監督報道的老讀者不適應，也讓南方周末的老記者們很難適應。理想破碎，收入減少，使得他們選擇了向南方報業集團領導發公開信，要求撤換主編向熹。
在反抗無效後，2001至 2002年，一大批資深記者離職。
2003年，南方周末副主編徐列帶着幾位編輯另立山頭，依託南方周末的已有資源，創辦了雜誌南方人物周刊雜誌，聚集了一批出走的資深周末記者，很快這本雜誌在市場上脫穎而出。
此時，南方周末的口號也變了，從「正義、愛心、理性、良知」變成了「記錄時代歷程」，後來又變成了「在這裏，讀懂中國」。向熹的解讀是：「中國發展太快，社會、國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樣的時代，最難認清的就是「中國是什麼樣？為什麼這樣？將會怎麼樣？」南方周末以提供這些問題的答案為己任。」
左方不認同向熹在辦刊方針上的改變：「北京雜文家曾彥修曾對我說，南方周末是唯一既有思想又能連的士司機和農民工都看的報紙。他說中國最需要也最可貴的正是這樣的報紙。」
向熹還是沒能夠讀懂中國。2003年中，因受《癸未施政》系列專題和《朱鎔基》專刊影響，加上南方周末原北京站站長方進玉在網絡上公開發表他被槍斃的青基會貪污腐敗長篇報道，中宣部大怒，後來廣東省委宣傳部派了調查組到南方周末調查了一週後，派新聞處長張東明來到南方報業接管南方周末，以南方報業集團副總編輯身分，兼任南方周末總編輯。
當張東明接替向熹任南方周末總編輯時，南方報業的人雖然不滿，卻都選擇了沉默。只有一個人表達了抗議：南方都市報主編程益中給省委組織部打了一個抗議電話，指此行為有違組織程序，且新聞審查官不懂新聞業務，無法勝任總編輯，反對此項任命。
在張東明任職時期，南方周末差點變成了機關報。他推出了以為省部級幹部為對象的「高端訪談」；應中宣部要求，在南方周末刊發《任長霞傳奇》、《方永剛：一生只愛一個》等任務稿件，南方周末史無前例地獲得中宣部的通報表揚。
因為斃稿嚴重，南方周末記者的大量輿論監督和深度調查稿件只能發表在南方周末的內刊《馬後炮》，或者刊發在南方周末主編的系列圖書《後台》上。
在張東明的任期內，南方周末槍斃稿件創下歷史記錄，報紙發行量急劇下降，廣告也急劇減少，南方周末的收入大幅度減少，史無前例沒有完成集團下達的經營任務。以至於那年員工怨聲載道，造成一批記者離職。
南方周末原新聞部記者翟明磊在致南方周末編委會的公開辭職信中給他這樣的評價：「我認為張東明先生始終沒有完成一個新聞檢查官向報紙總編的轉化。他是一位好的新聞檢查官，卻不是一位合格的總編。特別不配做南方周末的總編。」
隨後因「東北老工業基地困境真相的採訪報道」專題稿件被槍斃、刪改後，林楚方也向張東明發公開信宣布辭職，「令人憤慨的是有審稿權的人，不顧事實，強姦稿件。一篇稿件已經被槍斃，而另一篇稿件卻遭到蹂躪，問題部分統統刪掉，正面的東西被移花接木般的放到另一篇文章的後面。這樣糟蹋記者的勞動已經讓人忍無可忍，我已經告訴編輯，如果編輯這樣改，稿子我不能署名，因為這是在公然說謊。」迫於採編強大的壓力，加上幾次給宣傳部寫檢討，張東明最後以身體不適離開南方周末，調到南方日報。左方對張東明執掌南方周末的幾年不滿意：「張東明任南方周末主編，提出建百年大報的口號，按我的理解，是把報紙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啟蒙和講真話放在第一位。」
總編一個比一個差
「開始覺得向熹不好，後來發現張東明更差，等黃燦來了才發現更糟糕。」一位已離開南方周末時政版的資深編輯感歎說。
張東明之後，向熹以南方周末報系執行總編輯繼續掌管南方周末。此時，南方周末的發展和擴張速度已經明顯弱於南方報業集團的其他報系。
南方周末報系的名存實亡，加上不知名的原因，南方周末領導層決裂：總經理榮波和向熹發生了公開的衝突；在 2009年的換屆競聘上崗大會上，常務副總編輯陳明洋和副總編輯伍小峰，直接炮轟向熹毀掉南方周末。
這導致南方周末報社的整個競聘凍結和中止。南方報業集團派駐調查組進駐，最後的結果無人知曉。除了保留向熹、陳明洋、伍小峰、毛哲、榮波的原有職務外，向陽、馬克、郭光東等競聘副總編輯的夢想破滅和南方周末部門中層競聘中止。
不久，在向熹和記者張哲「專訪奧巴馬」之後，宣傳部再度出手，南方日報社委、要聞部主任黃燦調任南方周末，擔任總編輯。此前，南方都市報也出現了變動，同為集團社委曹軻下派到南方都市報擔任總編輯；南方網主編丘克軍被派到21世紀報系，擔任總編輯。經過此番爭鬥，南方各子報系的獨立權被南方報業集團領導層收服，社委成為子報系的實際控制者，後演化成宣傳部和南方報業集團內部控制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等子報系的權力通道。各子報的領導的上升空間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天花板。各子報的領導升遷無望，也導致部門中層領導上升空間被打壓，惡性循環，報紙的資深骨幹記者編輯升遷無望。
黃燦的空降使得南方周末領導層內部的鬥爭更加激烈。黃燦其實是南周老人。在左方時代，他大學畢業進入南方周末，「工作兩年多，南方日報新辦一個港澳台新聞版，認為南方周末的人思想比較活，要求將黃燦調到南方日報，任該版責任編輯。」2011年末，他以集團社委身分重回南方周末，他回來後，提出要把南方周末辦成最佳的公民讀物。
但他回周末的第二天，在南方周末班子會議上，就利用班子成員分工調整，架空了遠在丹麥哥本哈根開會的執行總編輯向熹，不讓他參與採編，讓向熹分管報紙發行和新項目拓展。
半年後，在集團的全力支持下，黃燦完成了中層部門的人事洗牌，提拔向陽為總編輯助理，把新聞部分成新聞部、新聞專題部，文化部拆分為文化新聞部、副刊部，保留經濟部、綠色新聞部，籌建拓展工作室和圖書工作室。接着，黃燦又以高超的手段，逼走了執行總編輯向熹和總經理榮波。完成權力佈局的黃燦，在去年的班子競聘中，為保證絕對自己的權力，取消了執行總編輯的崗位設置，大搞政治平衡，設立了新聞界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雙常務總編輯，將原副總編輯毛哲提升為總經理。在黃燦掌握了絕對權力的一年裏，架空了編委會運作，自己負責內容審查把關工作，他真正成為了南方周末的沙皇和獨裁者。因為他的嚴厲把關，斃稿無數，南方周末的數名資深編輯選擇了離開。
在去年庹震接任廣東省宣傳部長後，省宣傳部長楊健空降南方報業，擔任黨委書記。在選題預審制實施後，南方周末的新聞審查愈發嚴厲，絕望的編輯們在與黃燦數次談判無效後，拍桌子相互吵架後，兩年多積壓的憤怒，終於在新年特刊刪改上，得到了釋放。眼下，最新的消息傳來，代替楊健背書的南方周末總編輯黃燦即將去職，但南方周末這個火山口該會由誰來接？不管目前的「南周困局」最終如何解決，可以確認的是，即使南方周末員工罷免、驅趕總編輯黃燦成功，黨的宣傳部系統會繼續安排一位「政治上可靠」的新任總編輯接管南方周末。這是《南方周末》無法改變的命運。
熟悉南周的人都知道，在楊健空降南方報業後，他選擇的黨委書記的辦公室，緊挨着南周總編輯黃燦的辦公室。這些天，那間豪華的辦公室一直門關着，安安靜靜，沒有打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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