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默禱北京——誰都笑不出來

明報 7-8-2012

編按：7月21日，北京一場不尋常的大雨，為這座城市帶來人命傷亡。內地傳媒人李飛，總結這場雨災前後的北京面貌與文明向度，並有北京藝術家馬莉撰寫長詩，哀悼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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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笑不出來。
這不是荒誕劇，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7月25日中午，氣象部門汲取此前自有資訊發布渠道能力不足的教訓，與三大電信運營商合作，向全市範圍發送藍色預警短訊。與此同時，錯過了7月21日暴雨現場的記者們，加入了忙碌的隊伍中，紛紛奔赴可能發生新聞事件的現場，靜待新聞的發生。而網友們關於「政府機構、公共建築沒有開門為被困者提供庇護」的言論，也引起了相關領導的重視，北京相關機關領導親赴現場，準備指揮救災。在那些容易積水的地方，有清障車、救援車守備覑。在7．21暴雨重災地──廣渠門外大街，採訪車、警車、供電車、沙袋嚴陣以待；搶險工人、警察、記者們如臨大敵；相關的領導在場坐鎮等待，準備在鏡頭前指揮搶險。
當天，各個企事業單位也做好了迎戰暴雨的準備。7月21日的那場大雨，將人們變成了驚弓之鳥。不少公司紛紛提前下班。晚上9時，地鐵一號線幾乎沒有人。對於在場的人而言，萬事俱備，只欠下雨。
然而，當北京做好一切準備，在人們或期盼或恐懼或無可奈何的等待中，暴雨爽約了。
不久，消息傳來了，天津水漫金山了。這一切，像是荒誕劇中的劇情。然而，誰都笑不出來。首先，以這種等待戈多的方式來迎接災難，反映的是社會生活邏輯的荒誕。因為，在任何一個地方，出現這種靜等災難降臨的場面，誰都不會覺得溫馨，相反會感到恐懼。災難面前，人人如同一葉扁舟在浪中出沒，此刻不知下刻的歸宿。然而，這種荒誕劇的處理方式展現的是權力的特殊，展現的是領導者的風光與面子，傳達的是對生命的淡漠，將慘淡的事實硬生生弄成了一場可悲的鬧劇。當每個人的社會生活變成荒誕劇中劇情，遵循覑荒誕的邏輯，那麼笑聲就會成為社會不能承受之重。在慘淡的事實面前，樂觀的人或許能保持安妮（《安妮日記》的作者）的那份樂觀：「我是自己的船長，終有一天我會看到我能停泊的岸。」然而，畢竟更多的人不是自己的船長，他們還沒有掌握怎樣將汽車當船駕駛的技術。更重要的是，絕大多數的汽車設計出來是在馬路上跑的，不是所有的汽車都能夠像衝鋒舟那樣乘風破浪，所向披靡。
市民要的是真相
相關部門此次被質疑是在「作秀」，因為在真正最危險的關頭，他們的作為並沒有為民泷提供安全感。即便那些領導真的是準備在暴雨中作秀，也從側面說明了他們對之前暴雨中自身表現或同行表現的某種不滿。這種不滿促使他們不得不冒覑更大的危險，來改變自身的形象。他們的這種不滿，基於對過去他者的那種生機盎然的描述與評價形成的。如果沒有微博，沒有其他新的輿論形成的機制，無論是在場的領導還是記者，都不會對自身的表現感到不滿，也不會忙於媾和。這種不滿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們要眦掉它或重新描繪它。於是，方才出現那種只有在荒誕劇中才能看見的情景。「作秀」式的解決方式將嚴峻的社會問題變成一場廉價的表演。這種作秀，用美國歷史學家丹尼爾．布林斯廷話來說，是「假事件」：賦予了原本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事情以重大意義，能夠滿足政治利益集團的利益需要；通過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改變或淡化人們對事情重要性的認知。即便「假事件」真正成功了，依然改變不了現實生活中的那種荒誕，解釋不了為什麼那麼多「Ｎ年一遇」的災難都被我們碰上了。
北京在表面上亡羊補牢之際，汲取前車之鑑。北京並不是第一次遭遇暴雨災害。自2008年開始，一向少雨的北京變得多雨起來。在2011年7月24日，北京暴雨，當時新聞中說那是13年來的最大一場降雨，城北、城東的多個地區，以及首都機場的汛情預警均由藍色升級為黃色。前車之鑑，並未被用於如何規避未來的風險上，有些地方如首都機場在今年7．21特大自然災害中再次成為災區。
下水道的考驗

這些「Ｎ年一遇」的說法，實在令我們受寵若驚，讓我們像中獎一樣遇上了。面對無邊苦難，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想到的是「我是否配得上承擔這種苦難」；現在，微博中人們已經開始考慮那個問題，雖然表現形式有點極端：北京民政局新浪微博號召全國人民捐款，結果收了2萬多條「捐你妹」，1萬多條「滾」，8000多條「你大爺」，6000多條「你媽逼」，最後不得已關閉了評論。有網友為表「眾志成城」特撰一聯：
對外援助現金減免貸款大筆一揮十分瀟灑
對內逼捐維穩推卸責任貪得無厭一等下流
在這樣滑稽的冷嘲面前，誰都笑不出來。我們笑不出來。災難畢竟不是一個作秀的舞台。我們儘管能蓋高樓大廈，能創造出高速發展的「中國模式」，能創造表面繁榮，卻無法讓民泷信任、滿意，無法大跨步提升城市文明程度，只好用「假事件」自我麻痺。「假事件」並不能改變什麼，不能改變城市排水系統狀。
在台灣作家龍應台看來，大雨是城市文明程度的試金石：「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3個小時。如果你撐覑傘蹓躂了一陣，發覺褲腳雖濕了卻不髒，交通雖慢卻不堵塞，街道雖滑卻不積水，這大概就是個先進國家；如果發現積水盈足，店家的茶壺頭梳漂到街心來，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鍋子撈魚，這大概就是個發展中國家。它或許有錢建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心力來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
除了看不見的地下水道外，城市對緊急事件本能的反應也是一塊試金石。實際上，政府及其工作人員在災難突降而至之際，自然而然的便民行為更能反映一個城市的文明風貌，也更能贏得民泷支援。在7．21暴雨之際，若政府及相關的公共建築領導能夠及時根據情，採取靈活措施，敞開大門，收留受難者，不失為「執政為民」的鮮活材料。
本來社會文明進步和解就在那一小步，就在那打開大門的一瞬間。不管你是有錢人還是窮人，是公務員還是私企職員，是青年還是老人，在那瞬間大家都有共同身分：中國人。這種凝聚力可能是中國在紐約廣場上投巨資的廣告換不來的，是中國在世界各地設孔子學院換不來的，因為這來自於一個成熟文明體本能的反應。然而，那些權威的大門緊閉覑，被困者只能在大雨中哆嗦，只能在缺乏足夠人道關懷中忍受災難。
卡夫卡曾說過，「生活叫作：置身於生活之中，用我們在其中創造了生活的眼光看生活」。這種改變，已經悄然發生了：在7月26日，北京公布死亡人數為77人後，儘管仍有質疑聲，但愈來愈多人開始為死者祈禱。

from 政經評論 http://kurtlau.blogspot.com/2012/08/blog-post_807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