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3 July 2012

民進黨新世代: 需要故事的世代

從「美麗島世代」到「律師世代」、「野百合世代」,再到今天的民進黨新生代——他們被叫做「幕僚世代」,謝長廷稱他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世代」。「但他們不是沒有機會創造故事,兩岸關係將是他們的舞台。」

圖、文/林怡廷

幕僚世代小檔案

周永鴻:
生於1973年,畢業於台大政治系政治所,大學時就曾參與陳水扁總統大選。研究所畢業後在台灣智庫作選舉研究,05年幫林佳龍選台中市長,後來任職民進黨中央黨部文宣部副主任及青年部主任。05年和陳德愉,馮賢賢等外省二三代成立外省台灣人協會,關注族群對立問題,現為立委高志鵬辦公室主任。

許嘉恬:
生於1974年,曾是民進黨最年輕的婦女部主任。扁執政期間,先後擔任游錫堃、張俊雄的行政院長室機要秘書。長期關心社福婦幼等公共政策,參與婦運的相關社團,目前是民進黨台北市黨部執行長。

王閔生:
生於1975年,2001年剛退伍,被朋友介紹進蘇貞昌競選台北縣長連任的團隊活動部,而後進入縣長辦公室擔任機要祕書,正式踏入政治圈。在民進黨中央黨部組織部、青年部、民主學院皆有歷練,現任民進黨主席室主任兼發言人。

丁允恭:
生於1976年,高中時即在校園發行地下刊物,生平第一篇小說便是關於群眾運動。06年拿下時報文學小說首獎,不斷擺盪於政治與文學中間,學生時代投身各種社會運動,也參與輔選工作,在07年進入勞委會工作。08年進入高雄市府,成為陳菊的文膽,2012年曾任民進黨代理主席特別助理,同時也擔任勞陣等社會團體理事。目前任職高雄市長辦公室。

人們叫他們「幕僚世代」。

這樣比較方便區分他們,與前輩政治先鋒與受難者形象的「美麗島世代」如黃信介許信良施明德;濃厚法律人性格的「律師世代」如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從社會議程進入政治殿堂的「野百合」學運領袖如羅文嘉李文忠。

生於一九七零年代,幕僚世代多半在稍懂世事的高中時期,目睹野百合運動的風起雲湧,承接這種氣氛的遺緒,是他們日後重要的政治養成基礎。等他們進入職場,又恭逢政黨輪替,與那些因野放而茁壯的民主前輩相比,幕僚世代一入行就有執政資源,和其他領域的同輩一樣,他們的政治歷練不是大開大闔的闖天下得來,而是在被前輩建構的體制下遊歷。

如果說野百合學運和政黨輪替,都代表著台灣民主運動的重大勝利,那麼生長與養成都在向上氣氛的幕僚世代,也注定了他們的優勢與局限。

「我們沒有做夢的權利,無法在一無所有中崛起。」

高雄市長陳菊的特助丁允恭說,除非更積極表現自我,否則在完成政治轉型,遊戲規則已然形成的社會結構下,無論是意識形態或論述都已經完成,大鳴大放的創造空間已經微乎其微。

但他也認為幕僚世代銜接了台灣民主運動兩個重要的時期:抗爭的社會運動期,與政黨政治逐漸完備期。他們的訓練從抗爭到治理,從批判到行銷,還是有自己精彩和擅長的一面。

政治作為一種專業

在民主體制已然確定,經常選舉的台灣社會,政治工作充滿了執行的細節。政治不必然作為一種志業,但肯定是份細緻分工的專業。和前面幾個世代比起來,幕僚世代是不折不扣的專業政治工作者。

「政治分工很細,政治成為一個專業的工作,不是一般的熱情就夠。」立委高志鵬辦公室主任周永鴻說。

現在的政治文宣人員和廣告業沒有太大差別,技術性的要求增加,但相較對議題思考的時間也減少了。」丁允恭觀察。今天不容易看到文宣、新聞、活動、組織、法案政策、論述一手包辦的政治全才,幕僚世代在自己的專業鑽得很透,以尋求團隊合作來截長補短。

如同野草莓運動、茉莉花革命、佔領華爾街,這是一個不屬於個人英雄的時代,幕僚世代的氣質對應了當代,時代也造就他們的政治性格。

「我們很務實」,新任民進黨發言人王閔生自我剖析,「我們相信的價值和理念和前輩相去不遠,但我們更靈活,對大眾的需求更敏感,對新媒體工具的掌握更純熟。」

於是我們看到2010年11月26日,蘇貞昌站在舞台上,穿著捲起袖子的粉紅色襯衫,對著下面比手勢:「台北超越台北」,台下幾萬人大聲唱和,這不是巨星的音樂會,而是台北市長選舉的選前之夜。政治必須掩飾嚴肅的本質,用行銷使人愉悅,否則人們走避不及。

當社會與政治明確了疆界

由於政黨輪替的期待幻滅,幕僚世代和其他世代比起,更早面對社會對政治的冷漠及不信任。

執政後,民進黨作為一個全民政黨,往往在面對議題時,必須捨棄激進的進步性,而逐漸失去引領議題的能力。又或者說,幕僚世代選擇將街頭讓位給社運團體,專心處理政治體制內改革的議會路線。

「他們會覺得你是政治人物,是民進黨的人,不覺得你是婦運工作者,然後無形中築起一道看不見的牆。你必須要一直叩門,用政治的力量去幫助他們。」

積極參與婦女團體的許嘉恬,深刻體會到社運界面對政治的情緒。「向日葵的反核遊行時,主辦單位要求我只能以個人身份參加,不能以政治工作者的身份聲援。」幕僚世代不再像過去的學運世代,被賦予引領社會議題的角色,甚至社運會強行與政治切割。

「這個社會其實很矛盾,大家瞧不起政治,但街頭抗爭最終還是要回歸議會路線才有辦法解決問題,遇到問題還是會找上政治人物。」王閔生彷彿看盡人情冷暖。

而大學時期即投入工運的丁允恭也深有同感,以前常常被質疑為政黨學生,現在則是礙於身份必須隱形參與,「政治部門和社會的邊界慢慢明確,民進黨的
角色從準社運轉變成治理及循體制選舉。沒有好或壞,這是必然的結果,而你必須接受。」

中國挑戰與舞台

必須接受的不只如此,年初總統大選敗北後,中國彷彿是民進黨揮之不去的幽靈, 每個人都知道要面對它,思索它,討論它,但要如何實踐它?

「要讓中國更重視我們,我們必須要先執政,但我們又必須解決中國問題,才有機會執政。這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許嘉恬點出民進黨沒有頭緒的處境。她一方面樂觀,是因為現實迫使民進黨必須更明確,更大膽地面對中國,但另一方面悲觀是,發球權不在自己身上。

「但就像中國朋友爭取民主自由,主控權也從來不在他們身上,我們還是得自己爭取出一個平台。」周永鴻認為,不能期待中共的善意,必須要積極設定交流的議程,譬如氣候變遷、水資源、貧窮問題等,「國民黨和共產黨已將經濟處理到一個階段,民進黨不能一接觸就是政治議程。」

王閔生說,民進黨要去交流,理解廣大的庶民中國在民主化的過程中,到底在想什麼。而丁允恭認為,守住台灣主體性,並在國際政治架構中找到伸張這個主體性的路徑、堅守亞洲民主輸出國的戰略位置,向周邊國家起示範意義特別重要。

被問及對幕僚世代的看法,謝長廷定義他們為「沒有故事的世代」。

「故事」,是美麗島世代,律師世代,學運世代都擁有的印記,這些政治工作者在人們的津津樂道中被記起。而一路順遂的幕僚世代,卻缺乏動人故事,又該如何被記起?

「但他們不是沒有機會創造故事,兩岸關係將是他們的舞台。」謝長廷說。

如果中國問題是個舞台,那麼要有足夠的好奇心,和更深思熟慮的談判力,才有機會站上這個舞台。

對民進黨的幕僚世代來說,如何以不危及台灣主體性為前提,透過每一件對中事務的積累,讓大家感受到民進黨有誠意,也比國民黨有能力面對中國,這正考驗著新世代的智慧。

以下是陽光時務對幾位民進黨「幕僚世代」的訪談摘要:

陽光時務: 民進黨的核心價值是什麼?和國民黨的主要區別為何?

周永鴻:民進黨的核心價值透過每次選舉不斷定義。籠統來講,就是中間偏左,比較貼近中下階層的人民需求,貼近社會公平正義的主張。它強調更多的民主、福利、公平。而國民黨的核心價值是秩序穩定,所以在這個需求中會犧牲掉公平正義和福利,和許多讓人民參與的空間。

丁允恭:先釐清民進黨的價值觀很重要。我們有相當的主權定位、國際政治的論述,但相對社會經濟的論述是貧乏的。公平正義是很好的主軸,但我們要做到說服人民,具體內涵是什麼?包含政策上的穩定性,我們有沒有很穩定地捍衛這些價值?譬如黨綱裏,有強調對工農的照顧,但我們又鼓吹經濟的私有化,我們有沒有完整地貫穿?是不是要調整?大家很愛問如何贏2016,但我們要先告訴人民,為什麼要讓民進黨贏,如果沒說清楚,如何說服?

陽光時務: 民進黨未來最大的挑戰是什麽?

周永鴻:  一是中國問題。民進黨到底能否應付中國,這已經不是單純交往,而是要面對中國崛起的事實。國際空間壓縮是必然的,經濟往中國傾斜是必然,但又有台灣主體性的議題,所以民進黨在處理中國問題有很大的困境。另外國民黨在經濟面已經處理到一個程度,如何超越也是一個挑戰。二是發展問題,民進黨始終沒有很清楚的經濟發展路線,這和國民黨不同,但顯然這是未來重要的議題,卻又不可避免和中國綁在一起,這是最大困境。

丁允恭:中國問題肯定是主要挑戰,無可迴避,除非我們往東移動一萬公里,否則無法擺脫這個架構。我們當然要強調台灣主體性,但我們也要在國際政治的結構中,找到伸張這個主體性的路徑。我們也會希望中國作為大國,可以展現她的雍容,寬度和廣度。她也不能只聽一種聲音。民進黨在這上面的重要角色是對於整個亞洲民主環境的示範。看似台灣民主化有很多問題,但在過去的努力過程中,我們還是取得相當的成就。

王閔生:如何結合更多的社會力量是我們要關注的。過去民進黨的形象是街頭抗爭、社會福利議題,但中間經歷阿扁國務機要費的風波,民眾對我們的信心下降。必須要破除這個印象,重新塑造民進黨的形象。在社會經濟層面,必須有更前瞻性的方向。經濟議題上,無論是本土經濟,還是與中國在內的世界接軌,都要考慮在內,這都考驗了黨的領導者。王丹說,台灣現在和中國交往只注意到政治的中國,甚至是高層的政治中國。不能只有這樣,也不能只和經濟中國交往。我們必須要融入中國的庶民社會,和更廣大的被統治者交流,去體會去理解他們在民主化的過程中在想什麽,譬如烏坎。

許嘉恬:大家這幾十年都在走自己的路,但策略面上不一樣,民進黨在蔡英文當了黨主席、選完新北市選完總統后,路線調整了。可以看到我們已經知道要務實對話。中國問題,是最大挑戰,如果沒有辦法解決,後面帶來的統獨問題、經濟問題,都會隨之而來。現在已經是中國有決定權,中國可以決定要不要和民進黨交往。一方面我樂觀,一方面我悲觀,現實的結果讓我們發現我們必須更積極、更明確、更大膽地面對中國。但悲觀是,主控權不在民進黨了,中國清楚看到,可以用經濟政治來控制台灣。

陽光時務:今天的台灣有統獨爭議嗎?

王閔生:我覺得台灣的國家意識沒有確立,雖然認同台灣人的民調有八成,但是國家意識還沒有根深蒂固,出去會說自己是台灣人,但是不會說台灣是個國家。大家會害怕主張台灣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因為恐懼面臨軍事威脅,或失去中國的經濟依靠。這幾次的政治選舉,看得出很多人被恐嚇。但如果國家意識更確立,可以說中華民國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而不只是主權獨立,有這個信仰,統獨問題才會消失。

陽光時務:要如何才能贏得選舉?

周永鴻:民進黨要做一個有責任的政黨,一定要能夠處理兩岸問題,不能只是考慮加分失分。如何處理?我覺得民進黨要思考一套途徑:要務實,因為政治人物不是NGO,可以很容易和維權人士交流。另外,我們也應該試圖架構出一個平台,以政黨的方式,在國際上和中國互動。要設定出議題,交往才有意義。要創造兩岸的議程,不能只是對國台辦。國民黨的平台介入很好。但民進黨縱使有中國的民間朋友、文化界朋友,現在看起來,還是一去中國就得談政治。我們要想清楚,未來和中國交往,社會上有甚麼網絡必須連結,如果沒有做好這個基礎工程,就想和北京對話,他們當然只派台辦。民進黨現在最迫切的,不是去中國,而是怎麼去?要談什麼?一百個有九十個會跟你說,要找台辦啊之類,那是民進黨不夠了解。

陽光時務:中國民族主義重,但民進黨又有強烈的台獨色彩,彼此要如何溝通?

周永鴻:理論上民進黨比國民黨更追求民主,而這兩點上,如果民進黨和中國民運人士是一致的,那麼為何因為台獨而不能接受民進黨?我覺得民進黨自己要想辦法克服,但中國自己也要克服,我不覺得所有問題都可以丟在台灣身上。如何消解對民進黨的敵意,是社會網絡的問題。共產黨和國民黨碰面,他們有這麼多學者、基金會、文化界人士。他們不是先決定要交往才有網絡,而是相反,事先把網絡平台建構好。過去民進黨對共產黨沒有好感,北京也不喜歡民進黨,所以沒有建立這個平台。

陽光時務:新世代和前世代有什麼不同?價值和養成過程是否比較沒有統獨的包袱?

周永鴻:學運世代以來其實都沒有太大的統獨包袱,但是在國家主權的認知上,肯定比前一代清楚,不是台灣意識的獨派,而是受過完整社會科學的訓練,對民主制度、對國家的認識比較清楚。如果要區分於野百合學運的世代的話,可以這麼說:學運世代有較強的自主性格,他們有更高的勇氣跳出來領導和承擔,野百合是處於社會蓬勃發展的時候,所以處理的都是社會議程;相比之下,幕僚世代的自主性不強,依賴性格更重,願意積極參選公職的,大部分是派系和第二代,他們的成長過程正逢陳水扁選台北市市長,上升的旋風已經造成,2000年民進黨執政,有執政資源後更容易依賴。另外,我們參政是直接進入選舉的政治議程,顯得更熟悉政治溝通技巧和管道,但學運世代更關心社會議題,這點我們還有努力空間。

王閔生:我想我們的價值觀沒有差別,但後期民進黨辦活動,比較會去迎合現在民眾的需求,在決策上比較靈活。我們是網絡世代,大學玩BBS,接觸電腦,大量資訊可以上網搜尋,訊息很多的狀況下,思考上會更活潑。

丁允恭:隨著民進黨或是台灣的政治經濟環境的轉變,五年級的世代面對的是巨變的台灣,當時在意識形態有豐富的討論空間,他們習慣批判與辯證,環境也允許這個空間。但民主化工程完成,相對政治版圖也慢慢盤整,社會結構也慢慢穩固化、定型化。現在新世代沒有太強烈的批判風氣,也是因為沒有這個時勢。野百合學運世代,沒有完整的政治體制,他們像是野生的,而我們是銜接,我們有的人有參與社運和抗爭經驗。但我們面對著政黨政治慢慢完成,明確職務分工,甚至民進黨開始從地方到中央取得政權。從抗爭到治理,思維一定不同。隨著政治勢力的盤整,年輕人的機會相對有限。不只是政治圈,而是整個台灣現狀。對新生代來說,我們面對的是,我們沒有做夢的權力。你要一無所有中崛起,經濟上要白手起家,政治上要自己闖出一片天,體制已經形成,對你來說相對困難。

許嘉恬:我同意價值上相去不遠,理念上也不遠。但比較不一樣的是,我們這輩很務實。在選舉和政治當中可以看出來。比如我們會觀察選民和社會需要。這次小英選舉,我們會在回應台灣社會力量的需求,人民的呼喚上調整步伐。我們在工具的使用上更廣泛,會聽取各方各界的聲音,促使我們貫注在需要的工作上,政治工作上,甚至更主動和社會連結。

國民黨看似年輕人崛起,但在本質上,民進黨還是比國民黨更願意給年輕人機會,有些人都跟著民進黨很重要的領袖及人物,甚至我們有五六年級生,已經準備接位。殷瑋是樣版,蘇俊賓是樣版,但民進黨不只是樣版,包含幕僚和接班梯隊,都整裝待發。但民進黨對年輕人,或者是我們都遇到很大的挑戰和焦慮。譬如當幕僚就是幕僚,如果不積極尋求機會,如果沒有老闆和派系扶持你,都會有困境。你只會是幕僚,特助和助理。

如果不靠派系,民進黨的年輕人如何出來?這是我們遇到的隱憂,也是民進黨沒有完整的培訓計畫,這是一貫的問題,我們會停在這裡,如何往上?一直以來民進黨的培訓計畫不夠完備,但過去土壤肥沃,有運動街頭,有類似革命的東西,那個年代變化快速,可以積極表現,學運是例子。街頭運動的比例都在下降的同時,土壤已經改變沒有肥沃了,更突顯民進黨長久以來沒有完備的培訓計畫的缺失,對年輕人而言,要如何把握和製造機會,更困難。主動權要更高,但不見得有過去的土壤。

周永鴻:我還是覺得我們的世代不夠努力,過去土壤肥沃,因為他們比較認真,但現在我們有執政資源,我覺得這個世代不如野百合——整體平均而言,六年級之後的視野,對社會的參與視野和理解,都不如學運世代。

周永鴻

丁允恭

王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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