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我在新浪微博发布了一条信息:“经营几年的微博,一秒钟就可以删除殆尽,然后你转世重生,从每一个字开始写起;用一生建起的房子,瞬间就可以推倒铲平,然后你从瓦砾中站起,重新收拾每一块砖、每一片瓦。这就是我的中国梦:对邪恶不抱幻想,而且明白它将更加邪恶,但不沮丧,也不绝望,坚韧生长,从零做起,从负数做起,从废墟中做起。”
这段话是有感而发。就在不久之前,学者张雪忠、肖雪慧、宋石男和律师斯伟江相继被注销账号,他们本来都有大量的读者,每句话都被广泛传播,然而忽然之间,就再也无法找到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封杀,更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但我们都明白,新一轮整治言论的行动开始了,像1957年、1966年和1989年一样,中国的知识分子或多或少又感觉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恐惧,这恐惧不仅关乎禁言、销号,甚至是坐牢,更在于那种无力的不确定感——你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程序、没有标准,更不会有人做出任何解释,就像蒙着眼走进了雷区,你只知道有地雷,却不知道它们埋在哪里,更不知道何时会粉身碎骨。
两天之后,在5月11日的夜里10点钟,我在新浪、腾讯、网易和搜狐的微博账号同时被封杀。几分钟之后,各个网站的工作人员与我联系,说法都差不多,是“上级部门下的命令”,他们签有保密协议,不会告诉我是哪个部门,事实上,这样的部门多如牛毛:国新办、国信办、宣传部、公安局、某位要人的秘书……几乎每一个部门、每一位要人都可以命令网络公司删除信息、注销用户,而它们永远躲在黑暗之中,只要发现自己不喜欢的言论,抄起电话就可以让某个名字永远消失。
我对此事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感觉沮丧和愤怒。我算是中国微博上的大V,在四个网站拥有超过8,500,000读者,仅在新浪就有396万。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一共写了1900多条微博,共计20余万字,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的推敲,然而转瞬之间,它们就全部化为乌有。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只能猜测。可能之一是对某个秘密指示的批评,这个指示被称为“七不讲”,就在一天之前,有多人证实,中国政府或共产党的某个部门发布指示,要求高校教师不得讲普世价值、新闻自由、公民社会、公民权利、共产党的历史错误、权贵资产阶级和司法独立。稍后立场亲共的香港《大公报》也刊发了新闻。我在微博中写道:这七个不准讲其实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不准讲文明。或许就是这句话激怒了某个人。
另一个可能是“何兵事件”,何兵是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在新浪微博拥有超过43万读者,5月10日,新华社发布新闻,说他因“故意转发谣言”而被国信办禁言,何兵为此写了一个声明,委托我帮他转发。声明认为国信办的行政处罚程序不当,同时准备提起诉讼。我转了五次,每一次都被加密,第二天夜里,我在微博发布了一条信息,要求国信办回答几个问题:一、谁赋予的权力让你们可以随意剥夺公民的言论自由?二、认定谣言有哪些程序和标准?依据哪条法律?如何认定何兵是“故意”传谣?三、为什么一再删除何兵的声明?为什么不允许当事人辩解?可以设想,国信办一定没兴趣回答我的提问,于是,仅仅20分钟后,我的账号就被全部封杀。
这些只是猜测,事实上,封杀一个人完全不需要理由。中国人大多都知道有个黑名单,只要上了这个名单,那就成了国家公敌、全民公敌,你的文章不能发表,你的名字不可提及,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你好”,都会被瞬间删除。
许多人为我的遭遇感到不平,他们为我点亮蜡烛,为我开起了“追悼会”,一些人宣布停博以示抗议,更多的人开始引用我“生前”说过的话,在十几个小时中,这样的言论大量涌现,“慕容雪村”四个字也很快成了最热门的搜索词。
这样的事其实算不上新闻,中国人早已习以为常,几乎每一天都有人被封杀,每一个小时都会产生几个禁止搜索的敏感词,从刘晓波、高行健、艾未未、魏京生、廖亦武、马健、莫之许、笑蜀……名单可以列得很长很长,一直到我。我之后是两位刚刚被封杀的学者:吴伟和吴祚来,他们在5月13日的凌晨被封杀。那个黑暗中的“有关部门”早已将此事视为日常工作,并且习惯了人们的沉默无声,但他们未必能料到,在微博时代,封杀一个人居然会激起这么大的反响。而他们的对策是:继续封杀。
在中国的互联网上,一次封杀就是一次死亡,重新注册则被视为转世重生。大多数微博用户都知道“转世党”这个词,如今它已经成了反抗和不屈的象征。这个党的每个成员都有同样的经历:封杀,然后转世;再封杀,再转世……我的朋友,中国政法大学的老师萧瀚转世212次;记者杨海鹏在无数次转世之后,玩了一个行为艺术,开始逐一注册《水浒传》中的108条好汉,第一个叫宋江,第二个叫卢俊义……现在他叫裴宣,是第47条好汉。最高纪录保持者是一位名叫“修理”的人,截止5月13日,她已经转世418次,如果“修理”二字不可注册,她就会稍加变化,叫“修—理”、“修里”或“修I理”。
我在5月12日深夜转世,新的名字叫“平原东方朔”,这是汉代的一位名臣。转世之后的第一条是感谢那些为我发声的人,第二条与时事有关,针对“否定毛泽东就会天下大乱”的言论,我这样写道:“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应基于事实,有功的当褒扬,有罪的应批判。如果不许否定,就必然意味着回避某些事实、隐瞒某些事实、伪造某些事实。这既是对历史的亵渎,也是对思想自由的侵犯。事实本身并无立场,却可以让人眼明心亮。鲁迅有篇文章叫《论睁了眼看》,假如不许否定,那就是另外一篇文章了,叫《论闭着眼编》。”第三条转发了别人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当警察上门,应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不知道这些话错在哪里,但仅仅10分钟后,这个账号就惨遭剿除。之后,当然,是更多的蜡烛和追悼会。
接下来的转世将更加困难,中国政府的互联网技术与时俱进,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缝隙。5月13日凌晨,我试图注册新的账户,用了近一个小时,输入了近30次验证码,最终还是失败。我用的是固定IP地址,这个地址已被锁死;注册新用户需要验证手机号码,但我只有一个手机,而且早已被锁定。
有朋友问我:被封杀是什么心情?我告诉他:“就像一所灯火通明的房子,你和朋友谈笑其中,突然间掉进了黑暗的洞窟,你大声呼喊,可是无人听到;你奋力挣扎,可是越陷越深。”同时我还要安慰那些爱我的人,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在这深不见底的洞窟之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冷,我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我自以为做好了准备,事实上我没有,我依然恐惧。但我不会放弃抗争,因为我相信,当权利受损之时,我的沉默即是对加害者的纵容,那将使更多人受损。我必须要站起身来,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个“有关部门”:这是我的权利,你无权剥夺。同时我相信,这深不见底的洞窟不会永远黑暗,只要付出心血,也许就会找到燧石,然后擦出一朵小小火花,照亮面前的盈尺之地。
在封杀之前,有朋友劝我暂时离开中国,我告诉他:我哪儿都不会去,我要留在这里,等着看石头中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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